,瑞方议处的事,照规矩应当由他那司中拟定。敬王知道他在这里,便叫了去同他商议。子平一想,活该又是财神爷上门了,趁这机会,要不大大敲他一笔竹杠,更待何时便对敬王说:“这个题目太大,司官也不敢擅自拟定,还是等回到北京,细细地查一查成案,再拟罪名吧。”敬王听他这样说,也只得罢了。子平退下来,便去寻瑞方。瑞方同他本是十年前的老朋友,见了面自然有一番客气。
本来瑞方的为人,是一个名士派,又自恃写作俱佳,在旗人中是一个翘楚,便不免恃才傲物。对于捐班的官僚同大腹贾,满不放在眼里,有时候遇着了,冷言冷语地必要刻薄几句,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休想给一点面子,因此上得罪的人很多。有一次,来了一个指省的试用道,此人姓荀名叫叔豪,是一个盐商家的子弟,家里开着不少的买卖,在天津还有若许的房屋,各界均呼之为荀二爷。荀二爷官兴大发,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直隶,自然得先到制军衙门报到。恰赶上这老瑞做直督,看了他的履历手本,知道是一个大腹贾出身,因为他在履历上还叙着有多少道盐引。老瑞看了,立刻传见。荀叔豪上来行过庭参礼,制军让他坐下,殷殷问话。荀叔豪认着是制军看中他了,心中十分高兴。瑞方张口便问道:“你老哥可曾读过书吗”叔豪躬身回道:“职道小时在窗下,很读过几年书。”瑞方道:“好好。你既是斯文中人,我们倒可引为同调了。你既读过书,盐铁论料想很熟悉了”荀叔豪听了这话,茫然不知所对。瑞方笑道:“你家里既吃盐,因何不读盐铁论呢”叔豪忍不住了,只得问道:“请示大帅,到底是一种什么书职道自恨所见不广,当遵帅谕,赶紧购买此书,以便细细地再从头补读一回。”瑞方道:“盐铁论是西汉人的著作,你查一查汉书艺文志当然就知道了。”叔豪此时,假如不逞能不多话,答应下来也就完了。偏偏他又要逞能,对瑞方道:“汉书职道不曾读过,倒是读过史记。”瑞方听了,故作惊异之状,说道:“失敬,失敬原来老哥还读过史记,料想货殖传一篇,是极熟悉的了,你还有意想做卓王孙吗”叔豪道:“职道是一个平民出身,怎敢去做王孙”瑞方哈哈大笑道:“那倒无妨,只可惜如今没有司马相如那样奇才。如果要有,你的卓王孙,当然可以做得上了。”说到这里,便端茶送客。闹得叔豪摸不着头脑,退下来自以为是制军格外垂青。见了同寅,便津津乐道,说这一段历史。同寅中读过书的听了,莫不掩口葫芦。他个人,到底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次,又来了一个候补道,姓程名受经,是北京人,乃当年三庆班大老板程长庚的后人。瑞方心里是知道的,见面略谈了几句,便问道:“老哥北京姓程,兄弟记得北京程姓中,有一个大大的人物,不知同你可是一家不是”程受经见他说得这样郑重,忙躬身问道:“请示大帅,不知这姓程的名叫什么,是哪界中人”瑞方笑道:“提起来可真大大的名呢。内廷供奉,三庆班头,赫赫有名的程长庚老板,你不知道吗”这一席话,把一个候补道程受经,立刻说得满面红涨,低下头去,恨不得寻一个地缝,好将身子钻进,免得受窘。瑞方见这情形,十分高兴地说道:“好汉不怕出身低,你老哥何必难过呢”受经到此时,也不答一言,站起来告辞而去。第二天便递了一个亲老归养的呈子,仍回北京去了。似乎这一类的事,瑞方以为游戏三昧,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次。因此宦场之中提起他来,无不切齿衔愤。因为他的势力大,无可奈何,然而怨毒可是种下了。刘子平也是他得罪过的一分子,这一次是想敲竹杠,所以才去会他,要不然也是不肯去的。在瑞方正在担了不是,惶恐之中,不敢像平日那样得罪人,所以子平来了,还不好意思飨以闭门羹,即刻传话请见。他见了子平,客气了几句,便谈到这回照相的事。很发牢骚,说皇太后过于多事,照个把相,有什么要紧的,也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后来又说到交部议处,子平便把方才敬王叫他商议的情形,对瑞方说了几句。这分明是要试探瑞方的口气,哪知瑞方偏偏不买这笔账,只淡淡地答道:“这点小事,王爷何必同老弟商议,他老人家看着,怎样拟全好。横竖愚兄这直隶总督,是不想做了,随他去吧。”子平撞了这一鼻子灰,心中老大不高兴。话不投机,也不便再往下谈,便告辞去了。瑞方见他走后,跺脚骂道:“真不够朋友,看我出了这逆事,不说帮一帮忙,反要借棍打腿,落井下石。我同王爷全说了,难道还怕你这小小的司官不成哈哈”
哪知瑞方看不起这个司官,这个司官还真真有点难缠。他出来之后,便又去寻李国英。国英见了面,便挑着大拇指赞道:“到底是大哥,真真不愧智多星这一来小弟可算出了气啦。”子平哈哈笑道:“侯爷先慢着点欢喜吧。人家已经运动好了,担不着什么罪名,不过落一个革职留任罢了。”国英一听,不觉跳起来问道:“你说什么革职留任这是谁替他运动的难道皇太后能够准吗”子平道:“皇太后一个人,也拗不过三位王爷的意思啊。”国英道:“三位王爷召见,我是知道的,后来怎么下台,我却不知道。大哥你可曾采听清楚吗”子平道:“也是活该凑巧,司员在民政部当差,他那案子,偏巧交民政部议处。敬王爷把我叫了去商量,意思是想从轻拟,是我硬把他顶回去,说案情太大,非回京后查一查成案,不敢擅做主意。我看王爷的神气,是受了他的运动,却又不能揭开说私话。我下来便去寻瑞方,探一探他的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这时候也不害怕了,也不发愁了,口口声声说有王爷替他做主,顶厉害不过落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遇巧了还许罚俸了事呢我听他这话,所以赶紧给侯爷送信,趁早想法子。要不然,打不成狐狸,白撩一身臊,那犯得上吗”国英此时,白瞪着眼气得乱抖,只是想不出主意来。子平道:“侯爷净生气,也当不了办事。最好你急速叫随来的师爷,厉厉害害地拟一个折奏,今天便递上去,替他关一根钉儿。摄政王当然仍批民政部并案拟议,敬王见这折子上说得厉害,自然不敢十分徇情。那革职留任的话,也自然打消,不敢随便出诸口下。”国英道:“好好,这个主意最妙。”他立刻便去寻那文案沙子净替他拟稿。这位沙先生是合肥县的名士,手笔又好又快,半点钟的工夫,便已拟好。国英看了,果然说得十分痛快,直把瑞方说成一个目无君父的乱臣贼子。国英又立逼着他缮写,写好了自己袖着,跑至摄政王的行宫,交给值班太监。又花了二百两银子,求他立时呈上,不得积压。管折奏的太监得了贿赂,又知道李侯不是好缠的,怎敢怠慢,即刻便送至王爷的办公桌上。摄政王看了看,随笔批了几个字:“着送民政部阅看,从重议处。”管折奏的,立刻拿下去发民政部。正在陵差忙乱之时,谁也无暇及此。
又过了两天,诸事已经办竣,启驾回銮,到了北京。刘子平因为有这案的关系,也随着到部专为此事,催促堂官速议。敬王哪有闲心办这事,便交派子平道:“你查一查例,看着拟吧。”子平既有了全权,他也无须查例,因为这种事,例上是没有的,只能用比附的办法。这时瑞方也在北京,打听明白了,知道此案归子平主稿,他心里便有些打鼓,忙派他的心腹孙会卿去见子平,倒访问访问所拟的是什么罪名。子平坏极了,始而还不肯说,后来说明了,所拟是降三级调用的处分。会卿得了这个消息,忙报告瑞方,瑞方听了,不觉捶胸顿足道:“这一来可坑死我了。”会卿道:“降三级调用,总比革职强,怎么倒坑死了呢”瑞方发急道:“你们没做过官的人,哪里晓得此中奥窍比如要革职,我还可以回家充老太爷,出门也不过是个废员罢了。就是见了当日的同寓同年,还可以你兄我弟,不拘形迹。如今偏偏要降三级调用,这降三级的罪过,可就大了。你想我是一个现任总督,降一级是巡抚,降二级是司道,降三级便成了知府了。果然降级后还可以回家,知府不知府,也没什么关系。偏偏大清的定例,凡是大员降级的,必须仍旧当差,不准擅自回家。如果回家,以抗旨论。我凭空变成一个知府,不定指到哪一省去候补,再遇着部里同我开玩笑,把我分发到当日做督抚的省份,那一班旧属员,如今全做了巡抚两司、现任道员,我去见他们,倒要递履历手本,见了面还得行庭参大礼,称呼一声大人,你想一想,这不是作践人吗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再说革职的废员,不起用便罢,如果起用,当时就可以官复原职。要是降了三级,纵然朝廷开恩,还得照着次序,一步一止地向上提。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这总督的原级就以做官说,也是顶不上算的事了。此事你必须替我赶紧想法子,别等他奏上去,那时可就不好办了。今天你就去见刘子平,无论如何,请他顾念老交情,给我拟一个革职的罪名。不怕花几个钱,我也情甘乐意。快去,快去去晚了,恐怕来不及呢”孙会卿道:“大帅不必着急。据我想,他既明说出来,显而易见,是想敲竹杠。他不听见我的回话,决然不至复奏上去。好在大帅肯花钱,这事就容易解决了。我今天晚上把他约出来,到东兴居去吃饭,恳切地同他说一说,料想没有做不到的。大帅尽可以放心。”瑞方点头道:“你多费神吧,越快越好。现下我是失势的人,可恨从前的朋友,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就仗着你一个人疏通,真是宦情如纸,哪有一点道义”
会卿见他这样发牢骚,益发不敢怠慢,赶紧坐上车子到崇文门外上四条,去寻刘子平。恰好子平才下衙门,正在上房吸烟。会卿到了,立刻请见。会卿一定拉着他去吃东兴居。子平说,你少候一候,等我过足了瘾,咱们同车前去。直到掌灯后,两个人坐上车,奔打磨厂西口,在东兴居寻了一间雅座,彼此喝着酒。会卿用话挑逗他,说瑞制军这一案,明天就能复上去吗子平笑道:“已经送稿画行了。”这一句不要紧,把会卿的脸全吓白了,忙问道:“怎么这样快法”子平道:“我何尝愿意快无奈这是皇太后交下来的案子,又有李侯的参折,奉摄政王谕,并案速拟,谁敢再迟慢啊”会卿踌躇道:“你子翁可还能想个什么法子,把那稿抽出来,将降级的罪名,改一改吗”子平大笑道:“会卿,你真会说轻巧话儿。这是奉旨的案子,能够那样随便吗”会卿道:“小弟虽然没当过差,可是听人说过,从前已经出奏的案子,还能设法抽回,如今不过是送稿画行,凭你子翁这样精明干练,老于公事,要想个法子,似乎不至做不到。常言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瑞制军虽然暂时受屈,将来一定是要起用的。子翁同他又是老朋友,如今成全了他,将来他也必然感恩图报。”子平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算了吧,他如今被议,也认得我是朋友了。他如果做一辈子总督,要有人提我是他的朋友,只怕他还要翻脸骂人呢。”会卿道:“子翁,你是宽宏大度的人,何必记念从前之事。常言说:疾风知劲草,患难显良朋。人心全是肉长的,他这次受了你的好处,当然要感激终身。你子翁还是替他想一想法的为是。”子平略一沉吟道:“其实呢,我同他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虽说无法,究竟还可以想着看。只是其中有一样难处,程受经的为人,你总该知道了。”会卿忙答道:“不是现在民政部参议的程受经吗”子平点头道:“正是他。此人同老瑞嫌隙很深,他听见了这个案,便在参议厅传见我,打了许多官话,说这是欺君大罪,万不能少为减轻,纵然不拟斩监候,也须要发往军台。我只含糊着应下来,他又把我请到他宅里,再三托付,说无论如何,你老哥得要替兄弟出这一口怨气。你请想,他虽是个参堂,也总算我的上司,我怎敢徇情向着老瑞要叫他知道了,我这现任郎中,便要做不牢稳。为别人的事,我去丢宫,那犯得上吗”孙会卿本是久惯拉官纤的,一听这话,他心里早已了然。便笑道:“这样说,子翁为朋友,可以牺牲这官,叫瑞制军替你赔偿。将来你乐意做官呢,可以拿这笔款再捐一个,岂不是两全其美”子平道:“这事谈何容易纵然我肯牺牲,他也肯出钱,要打算不担罪名,或是落一个革职留任,我也是决然做不到的。”会卿道:“这一层制军也很明白,他也不敢希望革职留任,他此时所求的,就是免去降级,拟一个革职的罪名。在子翁,当然可以做得到。再就面子上说,革职较比降级,总算是罪加一等。就是程参议知道了,他对子翁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据小弟看,这事就这样定局吧。子翁用多少款,小弟即刻就可以拨付,也不用等事成之后。因为子翁的为人,是一诺千金,不要说这一点小事,就是几万几百万,也不过一言为定。”子平道:“这事要在旁人手里办,凭他瑞制军的身份,二十万现银子,是不算多的,我刘子平也不敢说慷慨热诚,可绝不乘人之危,敲朋友的竹杠。这样吧,八万两库平纹银,也不用要价还价。是这样,回头就上衙门设法撤稿改拟;如果不然,只好随他去吧。”会卿听了,立刻取出正金银行的支簿来,填了八万库平纹银,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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