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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好意思去接。如今见瑞方这样认真,他倒有了台阶,索性拉下脸来,取过纸笔,立时照着瑞方的话,写了一张字儿,双手奉上。瑞方看了看,果然一字不错,便将十两银子交到他手。姜三接过去,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辞别瑞方,回后院去了。

这里钟福有些茫然不解,低声问瑞方道:“我的老爷,你花了三十两银子,买这一堆破铜烂铁,是什么取意啊”瑞方道:“你懂得什么,不要打听了,快快到项四大人别墅,叫他套两辆车来接我,越快越好,不许迟延。”钟福应一声“嗻”,即刻便去了。这店离项氏别墅有七八里的路程,钟福雇了一辆很快的推车,不到两刻钟便到了。家人上去一回,项子城正同一个朋友谈话,听说瑞方来了,不觉鼓掌大笑道:“难得我拜盟的弟兄,全聚在一处了。快派我的马车,去接瑞四大人。”家人又回说:“瑞四大人有话,说他有许多很笨的东西,得请这里派人车去,方能拉得来。”项子城道:“既然这样,另派两辆敞车,急速前往,别叫他久候了。”家人答应下去,果然套了一辆马车、两辆敞车,随着钟福一同到五福楼客店。另外有项宅的家人小兴儿,也随同前往。一到五福楼门前,姜三还认着是来了住客了,忙往里让。小兴儿骂道:“糊涂东西,你也不睁开两只驴眼,看这是谁家的车,瞎往里让什么”赶车的忍不住,对姜三道:“我们是宫保宅里派来接瑞四大人的,你还认着是住客吗”姜三一听宫保宅里四个字,早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地赔不是,说:“小人有眼无珠,求诸位管家大人格外原谅吧。但是小店里边,并不曾住着姓瑞的,这事可怎么好呢”小兴儿又骂道:“我说你是驴眼,认不得人,一点也不错。你难道没看见钟管家,在这里站着吗”姜三望了一望,这才恍然大悟,知道那姓梅的客人,便是瑞四大人,忙着往里跑去报信。这里钟福领着小兴儿,也跟进来。瑞方正在屋里,望眼将穿,却见姜三慌张张地先跑进来,跪下便叩头,说:“我的大人,你为何不早说也叫小人欢喜欢喜。我们这破店里,居然有大人光临,也算三生有幸了。”姜三正在这里胡奉承,钟福带着小兴儿进来,深深请安道:“敝上请大人的安。马车现在外边,外有敞车两辆,预备给大人拉行李的,请大人这就动身。所有店饭账,由小人算还。”瑞方见项宅的人来到,他心里才觉着一块石头落地,立起身来吩咐钟福:“快把我才买那些家具运上敞车,不许磕损了一件,如果碰坏,提防我剥你的皮”钟福连声答应,又叫店伙帮着,将那六十六件铜器,一律搬上敞车。瑞方又亲自点了一遍,一件也不短,一件也不坏,方才放了心。又取出十两银子来,赏给姜三,说:“除去店饭账,全是赏你的。”姜三叩头称谢,瑞方这才跳上马车,风驰电掣地去了。在姜三,欢天喜地,认着这是财神的保佑,所以才来了这样的一位活财神,凭空白得了四十两银子,哪里晓得,这些东西,却是无价之宝。

后来瑞方死了,有一个法国人,托人向瑞方的儿子瑞琦说,情愿出四十万元代价,买他这几十件东西。瑞琦已经活了心,自己亲身去见项子城,求将这些古董赏出。因为当日瑞方得了这东西,便寄存在项宅,自己并不曾往北京带。项子城知道他死了,便有意将这东西没收,特特运到彰德保存起来,无论何人不准擅动。瑞琦却迎头碰了他的钉子,一提运回家的话,项子城冷笑道:“你没有钱花,自管向我要,这东西是动不得的。令先君在日曾说过,这几十件东西,便是他一生的命脉。明知世兄绝然保存不了,因此特意托给我,叫我替他好好地保存着。如今果然应了他的遗言,外国人出四十万块钱,你就想把令先君的命脉卖掉。这事是万万使不得的。”瑞琦被他迎头一拍,又直然揭破了他出卖的黑幕,不觉毛骨悚然,哪里还答得上一句话来。再说此时项子城,已经身为总统,简直是变相的皇帝,天威凛凛。瑞琦一个小孩子,如何不怕木在那里,半晌没有台阶儿。高低还是项子城系铃解铃,替他圆场道:“本来令先君一生好古,有一点积蓄,也全消耗在钢铁纸片之上。他如今去世,你们当然不大好过,我不能坐视不管,当然得要替你设法。你先回家去候信,卖古董的事,不必提了。”瑞琦垂头丧气,辞了项子城回家。没出三天,果然总统府下了一道委任令,任命瑞琦为本府英文秘书,每月薪金一千元。原来瑞琦在美国留过七年的学,所以项子城任他为英文秘书,每月给他一千块钱。心想他无论怎样能花钱,有这一千块,也足够一个月的零用了。

哪知这位先生,接到这个委任令,看了看,赌气搁到一边,骂道:“昧天良的老贼,把我们家值几十万的宝,硬给吞没了,却拿这每月一千块钱的差使来诳我。一千块钱,还不够我一天花的呢。”果然,到了领薪的日期,瑞琦从总统府庶务处将钱领出来,当日晚上便大请其客。吃完了饭,将票子拿出来点了一点,整整一千元,是十块一张的一百张。他叫饭馆子,满给他破成一块一张。馆子伙计跑了十几家小钱铺,才将票子破好,交给瑞琦。瑞琦开销饭账,又格外赏了伙计几块钱,一共花掉有三四十元。下余的还有九百多块,他举着这票子向朋友笑道:“你们看这是九百多块,我将零头取出,预备开付汽车钱,下余的九百块,咱们大家乐一乐。我叫你们看,不用半大夜工夫,准准花得精光,你们信不信呢”大家齐说,二爷的话,谁敢不信。他立刻叫了七八辆汽车,除去自己独坐一辆,自坐自开,下余的,叫众朋友分坐。他又向车夫说,你们随着我的车走,我站住你们也站住;我下来大家全下来;我进谁家去,大家也随着我一同进去;我出谁的门,大家也随我一同出门。众人齐声答应。瑞琦自己开着汽车,呜呜的如风一般,直开进八大胡同。每逢到了一处清吟小班,他便将车停住,跑下来,昂然直入。他那些狐朋狗友,自然也得随着进去。大家想他必是要打茶围,哪知他站在院子当中,连屋门也不进,喊跑厅的,快把你们这一院的花儿朵儿全叫了来。跑厅的认得这是瑞二公子,哪敢怠慢,忙笑着说道:“二爷请屋里坐,这外边风凉。”瑞琦道:“没有这些说的,你不知道二爷专爱喝风吗”跑厅的连声答应,立刻高声喊叫。不大工夫,花枝招展的,站满了一个院子。跑厅的报过名,瑞琦掏出票子来,说我全认识了,每人一块钱盘子,顺着手儿向外递,一人一张,全接过去了。他扭头便向外走。这些朋友,也只得随着他出来。班子里的人,一个个直眉瞪眼地望着他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全疑惑瑞二爷是得了神经病了。他却洋洋得意地跑出来,跳上汽车,又往前开。横竖见着一个班子,便钻进去,如法炮制,赶上热闹街道,也不用上车下车了,出了这一家的门,便进那一家的门。从晚八点跑到一点,所有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他全走到了,一家也不曾遗漏。九百块钱已经花掉八百零七,下余还有九十三元。到最末的一处,一共是八个人,开销完了,尚存八十五元。瑞琦为难道:“这却怎么好,还有八十多块钱,向什么地方散去哦,有了,活该你们这八个人里,有财星照命的。这样吧,你们无论是谁,如果叫我三声亲爹,这八十多块钱,就满给她一个人拿去。要叫快叫尽管等着就不算了。”他这一声号令下去,八个人全是面面相觑,谁也叫不出口来。其实谁不看着这八十多块钱眼红无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们虽是淫贱妓女,却也一样的有些羞恶之心,谁能拉下脸来,当着许多人管他叫爹呢。偏偏内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妓,名叫玉侬的,她却想得开,叫你亲爹,也辱没不着我们分毫。便分开众人,站在瑞琦面前,连连叫了三声。瑞琦哈哈大笑,向玉侬手里一塞,扭头便走。他的朋友同这班子的人,也禁不住大笑起来。他尚未走出门,玉侬在院里发狠骂道:“混账崽子,你认着是得了人便宜了,其实这三声,是活活将你骂死了。”同院的人,全向她摆手示意,禁她高声,恐怕被瑞琦听见。其实,他早跑出门外去了。一千块钱,此时算是报销精光。他跳上汽车,连头也不抬,便一直回家睡觉去了。阅小说诸君,要知道他所花的钱,便是当日瑞方诓取人家宝物的一种代价。没想到三年之后,自己的性命完了,宝贝也被人家骗了,儿子还这样花钱,这样现眼,这不是现世现报吗

闲话休提。却说瑞方从五福楼出来,直到项氏别墅。项子城正在客厅同人下棋,听说瑞方到了,忙迎出来,同坐的也随着迎出。瑞方紧行几步,请了两个大安。项子城拉着他的手,笑道:“四弟,我想你早就当来,为何迟延到现在呢”瑞方道:“一言难尽,等到屋里再细谈吧。”进了客厅,又重新叙礼。瑞方问那个人道:“三哥,你为何也跑到这里来小弟同项四爷,是朝廷不要的废物,三哥正在蒸蒸日上,为什么不到奉天接印,却来到这里凑热闹呢”若问瑞方叫三哥的是什么人,说起来却是大大有名。此人姓宋名耳顺,字小山。他弟弟名叫耳盈,字幼山。兄弟两个,全是汉军旗人,又是同榜的进士。耳顺年未五十,便做到湖南巡抚,后来又由巡抚调升盛京将军,由将军又改授四川总督。他的为人倒是清廉刚正,在旗人中,总算得一个铮铮佼佼的人物,而且学问也很好,在疆吏中,是清廷最信任的。他弟兄两个,一个是四川总督,一个是驻川边办事大臣,一门启戟,并且还相离不远。凡宦场中,谁不羡慕他弟兄的幸运。可是弟兄两个,虽然都是开府一方,脾气禀性,却大大不同:耳顺人极和平,小心谨慎,总以盈满为惧;耳盈却禀性高傲,专好矜才使气,又好使小手段,用小机智,而且执拗到底,一件事办错了,休想叫他说一个悔字。但是就表面看去,耳盈比耳顺实在漂亮得多:耳顺循规蹈矩,恰似一位乡间教读的先生;耳盈生得气度轩昂,声如洪钟,谈起话来,清辩滔滔,有条有理。因此四川的官场,便管耳顺叫作冬日,将耳盈比作夏日。这一比喻,便可代表出他弟兄的精神来了。

这一年,因为东三省胡匪闹得太凶,总督席清,人太忠厚,不肯派兵痛剿,恐怕连累了黎民百姓。哪知这一因循,胡匪更得了意,简直戕官夺县,无所不为。风声太大了,一直传到北京。更有那被难的商民跑到北京来告状,说胡匪章春林啸聚数千人,横行于奉天一省。总督席清坐观不管,以致商民涂炭,因此到北京向都察院、民政部递呈子,求着撤换席清,抚恤被难人民。哪知道呈子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哪里有一点消息。把一个为首的代表徐大启,急得走投无路。他本是金州著名的财主,此番章春林劫掠,他家受的损失最重,因此才约会了许多人到北京来告状。偏偏告了几处,一点效验也没有。要想回家,又不敢回去;要在北京住着,也想不出法子来。正在为难之际,忽有一个同伴叫季子康的,突然问他道:“你从前不是说过,北京城还有一位叔叔吗何不寻一寻他,或者也许得着一点门径。”一句话提醒了徐大启,自己恨自己道:“我怎么这样糊涂呢现放着有这一条门路,却满世界乱撞,你说可笑不可笑也罢,我这位叔父,本来离家快三十年了,还是前三年通过一封信,谁还记得他呢。他本是太医院的御医,同内扇的大太监全有来往,并且专给瑾妃娘娘诊病。如果他肯管,这事就好办了。他住家在东四牌楼经司胡同灵光医院因为他的号叫灵光,所以才开了这个灵光医院。我们寻他去,必须要厚厚地具一份礼物。家严曾说过,我这叔叔专爱小便宜,少年时无所不为,家里实在不能容他,才把他驱逐出门。他到了北京,认师学医,居然享了大名。他曾发过誓,一辈子不回金州。家里曾来过两封信请他回家,他拒绝得十分严厉。大家也乐得随他去,免得又多分出一份产业。如今去见他,得送他一件貂皮外褂子、十对吉林野山人参。他得了这东西,自然欢喜,然后再同他说事,决无不成之理。要不然,恐怕是白张口呢。”众人正在为难之时,还能爱惜东西吗好在这两种物品,他们来京时候全带得有一点,如今只需拿出来,拣选上好的,送徐灵光。到底天下事只要有了贿赂,没有做不成的。徐大启领着一班人,到经司胡同灵光医院见了他叔叔,说知来意,并将礼物奉上。灵光道:“众位乡亲远来,我还不曾给你们接风,怎好先受你们的礼物。”又对大启说:“你父母可都康健既然到北京来,为什么不住在家里,倒要去住栈房。你看看叔叔这所小房子,收拾得很好,你快把行李搬到这里来吧。”大启道:“侄儿临来时候,爹娘全嘱咐,叫先到叔父府上请安。只因到北京后,有众乡亲拉扯着,先办公事,所以未曾来请安。以后自把事办完了,侄儿且不走呢,必在叔父家里住上一月二十天,然后再回奉天也不迟。只是都察院、民政部全走到了,看神气他们简直是不理,只得前来请教叔父,得用什么法子才好。”灵光笑道:“这一点小事,也想不出法子来你们不要管了,不出五天,席清这老小子,一定得叫他滚蛋你们候信吧。”众人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去了。

灵光立刻到总管处去寻太监王得喜。王得喜有一个外号,又叫梳头王,是当年伺候珍、瑾二妃的老公,同李得用、张得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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