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了一回,一定要接耳顺到武昌住几天。耳顺原意本想到武昌去,后来见丁大声不肯迎接,仅仅派了中军来邀请,他心里很不自在的,面子上却不肯露出。对李天洪说:“烦你回禀丁大帅,就说我风尘劳瘁,明日便要乘车晋京,不能过江给大帅请安去了。改日再会吧”李天洪一一答应了。第二天耳顺乘京汉车,先到彰德去访项子城。哪知到了彰德一问,说在辉县呢。耳顺道,那更好了,我正想到辉县看一看自己的庄田,这样倒是两便了。便又起身奔至辉县。项子城听说耳顺来了,非常欢喜,立刻将他的家眷全迎到自己别墅,自己陪着耳顺在一处游玩。耳顺的来意,本是来请教子城,治理东三省当以什么事为最紧要。子城是笑而不答。问急了,便说三哥是老于封疆的人,什么事不好做呢我们弟兄几年没见,正好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哪有闲心研究那俗吏的勾当闹得耳顺也不好再问。要走,子城又不放走,他说奉天现有坤厚护理着,三哥忙做什么,多住几天再走不迟。耳顺只得依从他,又住了几天。恰恰赶上瑞方也到了,三位盟兄弟会在一处,自然是说不尽的欢畅。
耳顺听说瑞方得了宝器,忙要上来赏鉴。据他考究了半日,说:“这是当年卫武公的酒器,用金银铜铁钢五金,混合制成的。武公死后,必是用此殉葬。如今隔了两千多年,又发现出来,还是完完整整,这真是有鬼神呵护,专待好古家珍藏。吾弟于无意中得遇此宝,可见你福泽甚长,宝物有灵,也自幸得所了。”耳顺一席话,说得瑞方十分高兴。项子城在旁边,却冷冷地说道:“人生在世,总要大大地干一番事业。要将全副精神,都用在这破铜烂铁、旧纸片子的上头,也未免太可惜了。我生平自信,毫无所好。从前在政海中,终日劳精敝神,也不曾达到国利民福的志愿。如今蒙圣恩高厚,放还乡里,除去登山临水之外,更是无所用心了。”瑞方笑道:“四哥是旋乾转坤的大人物,当然不在这些小事上系情。可是,方才你还对三哥说无心政治,怎么这时候又想起从前来了”子城尚未答言,耳顺便笑道:“我们都是政界中人,怎能不谈政治呃项四爷虽然蠖屈一时,早晚朝廷一定要起用的。趁这闲散时候,大家研究研究,岂不好吗”子城道:“小弟怎敢希望朝廷起用。朝廷就是起用,也起用不到小弟身上来,只怕还是瑞四爷要先被皇恩呢。”瑞方大笑道:“小弟在北京被人赶得立不住脚,才跑到这里来,只怕朝廷看我,连土芥全不如。四哥还要拿我开心,这不是笑话吗”耳顺道:“自己兄弟,谁能拿谁开心,不过是闲谈罢了。话又说回来,你们二位,总不愧清风明月两仙人。至于愚兄,免不了还是一个俗吏。可是我这次到东三省去,却是兢兢业业。咱们既是同盟兄弟,万不要客气,你们二位如果有什么高见,自管对我说,我绝不是那不肯受善的人。”耳顺这一席话,总算是又委婉,又恳切。这两位把弟,当然要有所贡献了。哪知项子城是微笑不答。瑞方却忍不住了,笑道:“三哥既然这样虚心下问,小弟可要进言了。但是进言之前,先得求三哥原谅我说话嘴直,可不要怪下来,又说小弟是故意开玩笑。我的话可实在不是笑话,却是目前东三省切要的良图,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法儿来了。”耳顺见他说得这样郑重,便也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弟你的心太多了愚兄此时,正在求直言还求不着,你肯赐以南针,我心里得怎么感激哪还有见怪之理”瑞方道:“三哥既不见怪,那就好极了。小弟今天是要问三哥,你此次到东三省去,可曾带得两份帖吗”这句话将耳顺问了一愣。忙问:“是什么帖”瑞方道:“一份是给日本关东都督的帖;一份是给胡匪章春林的帖。”耳顺惊异道:“怎么见这两个人,还要用帖吗”瑞方笑道:“怎么不用帖不过帖上的写法,却有些不同罢了。”耳顺道:“怎么写法呢”瑞方道:“给日本人的帖,要写明谨具东三省一座,奉申贺敬。宋耳顺再拜。后面要注明,上至苍天,下至黄泉,四至不必分明,随时可以进展。这便是给日本人的帖。至于给章春林的帖,就用兰谱式好了。三哥再认他一个把弟,保管以后诸事平安。你再尽量地提拔提拔他,将来这个东三省总督,少不得章春林也要做几天。到那时候,可就真太平了。”瑞方说完这套话,又哈哈大笑。此时把一个宋耳顺,直气得目瞪口呆,倚在墙壁上,只有喘气,半晌答不上话来。
项子城见不得下台,忙用旁的话岔开说:“我们弟兄,不容易聚到一处,哪有工夫去做这些俗谈。三哥你在四川时候,可曾到过浣花草堂,看一看杜工部的遗迹吗”耳顺道:“浣花草堂,就在成都的城外,如今修得焕然一新了。每逢杜工部生日,合城的仕女,全要拿着鲜花一束,去给子美做生日,却是非常的热闹。愚兄也曾去过一次,还是在那里宴客,竹树清幽,倒是别具一种雅趣。可惜当地的人思想腐旧,在正厅上还塑着子美先生的像。据我看,实在是亵渎先贤。倒不如画几张画儿,录几首杜诗,挂在正厅中,倒足以表示尊敬仰慕的意思呢”子城道:“三哥说得很是曾记那一年,小弟到山东去寻张勤果公谋事。到了济南,我就先去逛大明湖,只带着一个下人,到湖边雇船。那些船家听我是外乡口音,便信口开河,胡要船价:有要三十吊钱的,有要二十五吊的;还有一只大船,硬敢要五十吊。全问遍了,内中只有一个船家,人极老实,他张口才要了六吊钱。我连价也不曾驳,便给他六吊钱。问他姓名,他自称叫胡二。我们先到古历亭,详详细细地看了一回,里面还有杜工部同李北海刻在石上的像,听说是吴道子画的,神采奕奕,很有生气。从此后,我每日晚间必到古历亭游一游,坐的仍是胡二的船,船价总是六吊。我游了足有一个多月。后来离开济南有十多年,是我做抚师,又到山东接任。到任没出三天,我又带着当日的老家人去逛湖,所有仪从护卫,一概不要。两人到了湖边,挨着船仔细去访,居然又寻到胡二的船了。可是胡二的须发,已经苍苍变白。我又过去问他船价,他这回却要十吊了。我说:十年前,你不是要六吊为何现在却要十吊呢胡二听我这样问,不觉仰起头来,仔细看了我一回,不觉失声道:啊哎你不是十年前的老客人吗我曾载过你一个多月,很挣了你几个钱。没想到如今却又遇着好好,还是六吊吧,我怎好多要你的钱呢。我们主仆二人上船,我问他从前不要谎,因何现在又要起谎来。胡二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老爷,你哪里知道我如今挣十吊钱,还不如当年挣六吊呢。现在的年头,不好过了从前白面卖四十个钱一斤,如今却卖八十个钱,从前土布卖六十个钱一尺,如今要卖一百四十钱了。宗宗样样,全比当年贵一倍还多。就连我们这船,从前修理一次,不过花上十几吊钱;如今修理一次,却要花三四十吊。请你想一想,我就是挣十吊钱,还不如当年挣六吊呢。我彼时问他,这究竟是什么缘故胡二说:你老不知道。从前有张宫保在这里做巡抚,他老人家是只饮民间一杯水,不使民间半文钱,把山东人全看成他的子女一般,真是轻傜薄税,多一个钱也不肯向民间去取。所以,那时候市面上元气充足,各商家住户,全都有钱赚,有饭吃,物价也高不起来。及至他死了,后来的这些大帅,一个个全都视财如命,用各样的法子,连地皮全刮下三尺去,人民怎么能不穷物价怎么能不贵呢我听了他这话,很惶恐的,忙问他现在这位抚台官声怎样胡二笑道,他才来了三天半,谁晓得呢可听说这位大人,倒是想做好官。他在高丽国时候,还打过日本人呢,可见他的胆子真不小。我听了这话,也好笑。我们又到古历亭游玩了一回,到北极庙登了一回高,又到张公祠瞻仰了一回勤果公的画像。正在祠中休息,那些戈什、武巡捕,也驾着船全赶到了。他们一到张公祠,便瞪着眼问船家:大帅可在这里吗船家白瞪着眼也问他们:谁是大帅他们一眼看见我的家人谢大福,便喊道:好了,好了大帅在这里呢。一直跑了进去。我嘱咐他们不要大惊小怪的,船家胡二到这时候,才知道我是新任的抚台,吓得屁滚尿流,直朝着我磕头。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说话冒犯了大帅,千万求大帅不要见怪。我很奖励他为人诚实,赏了他十两银子。以后每逢逛湖,仍旧坐他的船。
我自问样样不如张勤果,唯有一件事情,办得非常痛快,如今想起来,总算对得过山东人。”宋、瑞二人忙问什么事子城道:“庚子年闹义和团,是从山东发起。这事人全知道。可是到底山东却不曾受了拳匪的害,这就是小弟治鲁的成绩。义和团才一兴,我也并不出示禁止,反倒传谕各州县,将那最著名的大师兄,一律送到济南省垣,我要当面考试。不多几天,便送了有六七十名来。我一律安置在八旗会馆,一切饮食起居,格外优待。不知道的,多说这位项大帅尊敬义和拳,保清灭洋,真是大大一位忠臣。这一天我在督署中,将那些大师兄全传了来,要当面试验他们的武术。我见他们的面,便着实奖励一番。这些东西见我如此抬举,便拿出骄傲的面孔来,真仿佛以天神自居。我彼时心里真是好笑,你们死在眼前,还得意呢我问他们:全会些什么神术那为首的叫曹得胜、马得功,便大吹其牛,说能避枪炮,枪弹打到身上能撞回来,丝毫不入。我听了假装着惊为神奇,说:你们真是天神下界。这一来,洋鬼子可该灭了。但是打仗不同旁的,得要先试验一番,一者免得临时有失误,二者也可坚人民的信仰。曹马两位既然是领袖,就先从你二人身上验起吧。你们可乐意受我的试验吗二人齐声答应愿受试验。我说试验的事,得叫人民俱都看见。最好在南围子门外大操场,你们大家就随我去吧。这七八十人,全随着我到了操场。一时间惊动了合城的商民,成千累万的,全跑到南门外看试验义和拳。我早预备好了。他们一到,便将曹、马二人立在操场中间,把衣服全剥了,只穿一条裤子,两只手叉着腰,腆着肚子,净等接枪弹。我那卫队离他有十几步远,净等着听号令便开枪。我站在他们后边喊号,见他们全瞄准了,便喊道:开枪只听呯呯的两声,那两位大师兄仰面朝天,应声而倒。枪弹全从心口窝穿过,鲜红的血流了一地。我假装诧异,说:这是怎么了四围看的人,也全目瞪口呆。哪知那些大师兄里边,还有几个不怕死的,挺身出来对我说:这二人心不虔,所以法术不灵。我们情愿重新试验,求大帅允准。我连忙拱手道:好好。你们乐意试验的,一共有几位他们说有四人。我便即刻将这四个人立在教场中间,我那卫队瞄好了,四枪同放。但听扑通扑通的,一连又倒了四个,仰面朝天,老老实实的,就归天去了。我却假装糊涂,问那几十人道:你们看这六人,为什么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一定是他们心地不虔诚,身体不洁净,所以才有这种现象。这样吧,你们几十位一同过来,显一显法术,也省得人民疑惑你们是空口无灵。哈哈哪知这时候,他们不是方才那样骄傲的样子了。一个个吓得面白如纸,仿佛死囚到了法场一般,彼此面面相觑,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出。偏偏我那卫队,定要同他开玩笑,全都饱好了枪,朝他们笑道:众位大师兄,请过来试一试吧。他们见这样催促,知道不现原形,决然讨不出公道去了。便一齐跪到我面前,直磕响头,口中连叫大帅饶命。我说你们不是有法术护身吗为什么反倒向我讨命呢他们一齐说,小的们哪里有什么法术,不过是妖言惑众。方才死的几个人,因为他迷信太深,以为大仙爷必来保护,哪知全无灵验,白白地送了性命。小的们实在怕死,不敢再试验了。求大帅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说罢,又连连磕头。我到此时,才老实不客气地责骂了他们一顿,并当着看热闹的人民演说了一回:义和拳纯粹是造谣言,变相的土匪,千万不可轻信。死了的便是前车之鉴。你们谁要不信,自管过来试一试,就知道枪弹的厉害了。这些人看见那六位大师兄,俱是天神附体,还禁不住枪弹一碰,谁敢再来以身试验。一个个全高声说道,我们全明白了,义和拳是假的,不再上那当了,请大帅放心吧我当时很奖励了他们几句。从此以后,便通饬各州县,从严禁止。如有再练拳的,以土匪论。幸而这些未死的大师兄,一个个回到家乡,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避枪炮是靠不住的,便死心塌地不再练那劳什子了。因此,山东虽是义和团发祥之地,结果却不曾受着丝毫祸害。这便是我在山东的德政,可以对得起一班人民。至于其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了。”项子城一席话,将瑞方同宋耳顺的冲突全化开了。大家照旧谈笑,各说个人在任时候的许多笑史。转眼又过了几天,宋耳顺一定要起身到北京去了,项子城特特预备上好的燕菜席给他饯行。盟兄弟三人执手话别,还有些依恋不舍的意思。耳顺乘京汉车到京,住在贤良祠中。即日便赴军机处报到,一面又先去谒见恩亲王。恩王听说耳顺来见,便立刻请到小书房相会。彼此见面,先寒暄了几句。耳顺从袖口内取出一张红纸单帖来,恭恭敬敬地呈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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