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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中堂已经死了,谁还肯做这对头再说怡大人的门路很多,听说他家要预备托内扇的人情。早晚张总管在皇太后驾前求一求情,太后面谕摄政王爷叫开释他,王爷敢不遵旨吗到那时候,老爷岂不白落一个空,钱叫人家使了,面子也叫人家做了,我们这法部堂官,做得够多无味呀何如趁此时,老爷答应下来,到部里去,便说提前结案。也不用当时就放他,只轻轻地定一个半年监禁的罪名,三万银子稳稳到手,那怡家还感恩不尽,这岂不是名利双收吗”几句话说活了廷杰的心,便暗暗地答应起来。只等熊氏将银子送过来,他便如法办理。

果然过了没两天,熊氏送过一张支票来,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整整三万两。廷杰将支票照过了,然后到部里,同左右侍郎商议,说:“咱们这法部,自改换名目以来,原应当振奋刷新,哪知改了一年,部里积压的案子,仍然不少,就以怡古这一案说吧,原是两年前的陈案,经过四五任堂官,始终不定罪名。将人家收在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这倒算怎么一场事。依兄弟的主张,今天晚夜,咱们三位辛苦一番,把他提出来,细细地推问推问。要是可以定案,咱们索性将他办结了,也省得长久拖累着。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左侍郎熙玉,右侍郎张仁普,全都极口赞成,说老前辈果然想得周到,晚生们情愿奉陪。廷杰见他二人应了,当日也不曾回宅,等到掌灯以后,便下了一道手谕,要提怡古的案子,三堂会审,叫房班即刻预备。房班吏役一见这手谕,全都非常惊诧。彼此暗暗议论,说这三年内陈案,怎么这时候忽然想起提议,真奇怪了许是摄政王有什么交派吧立刻传知狱卒,赶紧预备提怡大人待讯。

原来怡爱仁虽然押在狱中,却是分毫的罪也不曾受着:在狱中特特替他糊裱了一间静室;屋中一切陈设,非常讲究,也是铁床幄幔写字台,各种书画字帖,堆满了一屋子;因为怡爱仁是旗人中的名士,写作俱佳,所以坐在狱中,仍以读书写字作为消遣;另外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苍头,在狱中伺候他,虽然是坐狱,直比做官还舒服得多。他家中的人,天天必进狱来问候,所有打点廷杰的情形,他早已就知道了,料着三五日内,一定要提案复讯。不过那时候北京城中,还没有请律师出庭的规矩,无论是什么案子,也得自己挺身出来作答。怡爱仁的口才,本来很好,他知道要提讯,又心中预备了一番。及到得堂上,真是口若悬河,三个堂官,始终没有问住他。他所讲的,真乃条条有理,样样可证,俱是为国为民,并非自私自利。后来算是认了一件不是,是开垦之时,因为是自己分内事,不曾入奏朝廷,总要算一种疏忽之罪。廷杰借着这一点不是,便判了半年监禁的罪名,立时交管狱官执行,然后退堂回宅去了。侍郎在暗中窃窃私议,说这事奇怪极了,怎么两三年的陈案,这时候忽然翻起供来廷尚书也不详细拷问,犯官说什么,他也随着说什么,糊里糊涂,便定了这轻微罪名。看起来此中定有情弊。在熙玉因为旗人的关系,还有点袒护廷杰,说廷尚书为人清正,绝不会有旁的缘故,或者因为清理积案,早早判结,也省得长久拖累。张仁普只哼了一声,心里却很不以然。他回至宅中,便设法要侦察内中的黑幕。

也是活该廷杰倒霉,仁普的长班柳升,同怡爱仁家的管家杨顺,是拜盟的兄弟。柳升听主人说要侦察怡家的案子,他便身告奋勇,说老爷自请万安,这件事家人出去,一定能探得确实消息,不出三天,便有报告。但求老爷赏我三天的假,腾出工夫来,好去寻人探问。仁普大喜,说好极了,你如果能办到,我必有重赏。柳升高兴去了,当日晚间,给杨顺去了一封信,约他次日在天乐园听戏,致美斋晚餐,早饭后在第一楼茶社会面。第二天柳升匆匆吃过早饭,便到第一楼等候。哪知道杨顺倒比他先到了,正在三层楼上,一个人自斟自饮呢。一见柳升,便高声招呼道:“老三,这里坐。”柳升跑过去,彼此对请了安说:“难得二哥来得这般早,倒走在我前头了。”杨顺笑道:“愚兄怎能比你,你是走运的人,终日公忙。我们一个清闲身子,哪时叫便哪时到,早来一刻算得什么。”柳升一面替他斟茶,一面笑着回答,说:“二哥怎么也拿小弟开胃你是家成业就的人,用不着再像小弟给人当牛马了。我倒愿意不忙呢,不忙哪里有饭吃啊”杨顺听他恭维自己,很高兴的,说你慢慢熬着吧,将来总有比愚兄强的时候。二人说说笑笑,喝了两壶茶,柳升候了茶钱,一同步行至天乐园。

这时候梅兰芳、路三宝、孟小冬、赵仙舫、贾洪林、田际云一干人,正在天乐演唱。他们进去时候,正赶上贾洪林的盗宗卷;唱过了便是梅兰芳、王惠芳、谢宝林的樊江关;樊江关下去,是孟小冬、李连仲的搜救孤;压胄子是路三宝、田际云、赵仙舫的双铃计。这本是三宝的拿手戏,他原轻易不肯唱的,因为老板田际云再三央求叫他唱。他说唱也可以,但是陈杏林死了,没有人能配问官,如果田老板肯去问官,我便贴这出戏。田际云慨然应允,临时靴帽袍套,换上清朝制服,唱了一段昆腔,真是声韵悠扬,婉转动听。杨顺笑道:“没想到田老板居然会唱昆腔,我还认着他只会唱梆子呢。”柳升道:“二哥你跟怡大人在外多年,不常听戏的缘故。其实田老板六场过通头,文武昆乱一脚踢,他前二年还唱过昭关呢错非这样,怎能够当庙首如今改了正乐育化会,所以第一任会长,便选了他。他近来不常唱了,今天咱们是赶得凑巧,无意中却听着他的戏,总算耳福不浅。”杨顺道:“他不唱戏,指着什么吃饭呢”柳升大笑说:“二哥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如今这些名角,哪一个专指着唱戏啊唱戏不过是影身草而已。本事大的,专门拉官纤,替人运动差缺;本事小的,拉拢上几位公子王孙,教他们唱戏,每月也是一百八十两的送束脩钱。较比登台唱戏,不舒服得多吗”柳升诧异道:“怎么这些王爷崽子,还拜唱戏的做老师吗”柳升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滔贝勒是杨小楼的门生,侗将军是谭叫天的弟子,这个谁不知道甚至敬王、贡王,虽说不到师生,同这一群戏子,也全是呼兄唤弟,吃喝不分。说真了,谁有他们的势力大啊”杨顺哼了一声道:“堂堂亲贵,下偶优伶,朝廷怎能够好啊”柳升忙向他使眼色,禁止高声。

少时戏散了,二人一同到煤市街致美斋的雅座,寻了一间很背静的屋子,要酒要菜,彼此开怀畅饮。柳升是有意要侦探事,便撒开了劝酒。将杨顺灌得有几分醉意了,然后用话试探,说:“二哥久在怡宅,也不想一个出头的法子吗怡大人是一位囚禁的犯官,料想今生今世,恐怕没有再做官的希望了。二哥与其在他家苦守,何如出来活动活动听说瑞四爷有起复的希望了,你如果随他出去,一定较在怡宅强得多。”杨顺叹了一口气道:“贤弟的美意,愚兄很是领情。但我的为人,有一种古怪脾气,是专爱恋旧。怡大人是我十几年的老上司了。比如他还在枝儿上站着,我伺候不伺候,却倒没什么关系;如今他身押牢狱,家里两位少爷又太年轻,我替他们管着这份家私,兢兢业业,敢说丝毫不苟。假如我要走了,另换一个人来,无论是谁,也不能像我这样赤胆忠心。偌大一份家私,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算计光了。将来怡大人期满出狱,我怎样对得起他呢”柳升叹息道:“这个年头,照二哥这样好心的,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来了。不过小弟想,二哥又未免太迂了,他家有的是银子,你多少沾润几个,图一个下半世快活,这也是应当的,算不得昧心,何必那样固执呢”杨顺微微一笑,说:“好兄弟,不怕你过意。愚兄要是爱财,就是前两天这个机会,三万两万,足可以手到拿来。我是多一个也不肯要的,要放在兄弟你身上,又是一注大财了。”柳升听这话里有话,赶忙进一步问道:“怎么二哥有什么机会,竟自错过去了何妨说一说,叫小弟也长长见识。”杨顺迟迟顿顿的,说这事很有关系,你听了可千万不要对旁人说。柳升笑道:“二哥太过虑了,小弟向来是守口如瓶,没要紧的话,都能烂在肚子里,何况是有关系呢二哥你自请万安,将来如果有人知道,唯我是问。”杨顺听他说得这样恳切,便信以为实了,随低声说道:“怡大人的案子,已经判结了,想来你总知道。”柳升道:“这是自然,敝上权限以内的事,还能不知道吗。”杨顺道:“这是愚兄替他办的。那廷尚书的奶娘李大嫂,是我的表侄媳妇,时常到我家串门子。我知道她是廷宅的红人,说一不二,便将我们家主的冤屈,时常对她说,求她替想法子。她说想法子不难,只是得花钱运动。我问她用多少钱她张口便要了十万。我同太太少爷一商议,他们说只要立时宣告无罪,十万也肯花。我说这个数目未免太多。后来往返磋商,落到八万银子,宣告无罪。如能减轻罪名,判一年监禁,是四万,半年是五万。直商议了三个月,廷尚书才应允了。五万银子也是我过的。那李大嫂真狠,她连一个钱板也不曾谢成我,自己吞了两万。贤弟你想一想,愚兄如果爱钱,乘这机会,向太太少爷多敲个三万两万的,还不是探囊取物吗连这种钱我全不肯要,焉能无缘无故地算计人家的家私呢”柳升道:“二哥这样忠肝义胆,在如今世界上,实在不可多得。就是小弟听了,以后也要学一学正道,不能只认银子不认人了。”说罢又连连敬了杨顺几盅酒。他本来就有些醉意,又紧喝了几盅,益发醉得不省人事。柳升算还了饭账,特地叫了辆马车,亲自将杨顺送回家去。然后回至张宅交差,将杨顺的话,一字不遗,全对张仁普说了。仁普点点头,说我知道啦。账房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你吧。

张仁普将柳升打发走了,自己心中盘算:好一个廷杰,你平日张口是清官,闭口是廉吏,哪知暗地里却伸手要钱饶你发了财,还要叫我们陪审,将来事情闹穿了,连我们左右侍郎,也脱不了干净。我必须想法子,预先占住脚步,别等叫御史知道了,一齐参下来,那才冤枉呢。但是这事我又不能自行检举,还是得借刀杀人。如今的御史队中,同我最靠近的便是掌云南道李国华。他是我的门生,当年会进士,是我做房官荐的,我只需寻他去,如此这般,不愁不能将廷杰参倒。张仁普想好了主意,当日晚间便去访李国华。国华见是老师来了,忙让至卧室密谈。仁普将来意对国华说知,国华道:“老师对于这件事,可探听得确吗”仁普道:“怎么不确不确我能叫你办吗”国华道:“既然这样,索性连奏折也由老师拟好,门生只具名上奏好了。”仁普的手笔,本来又快又好,听国华这样说,他便老实不客气,伏在桌上,一点多钟工夫,便将奏稿拟妥,交给国华看,说你瞧有不妥地方,自管动笔删改。这是上达天听,不比寻常,总是斟酌尽善才好。国华道:“老师太客气了。你老的大作,游夏之徒,怎能易一词。”仁普大笑,说:“老弟这才叫客气呢。我们公事是公事,前途很有关系。多加一番斟酌,总没有不是。”国华道:“实在是千妥万妥,没有可斟酌地方。回来门生自己缮写,也不假手他人,省得走漏了风声。”仁普道:“这样更好了。只是老弟辛苦,在愚兄的心里,总觉着不安。”国华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总比当日写大卷容易得多了。”师生又谈了一会儿,仁普这才告辞回宅。国华果然连夜将奏折缮出,次日早晨,他便呈递上去。

摄政王披阅各路奏本,忽看见“掌云南道监察御史臣李国华,奏为司法大臣受贿徇情,轻翻重案,查有实据,请予严惩事”。摄政王看了这几句折由,不觉心里一动,便详详细细地往下看。及至阅完了,不觉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廷杰身为法部尚书,乃全国最高的司法官,竟敢私受重贿,将先朝未结的重案,擅自推翻,真乃利令智昏,胆大已极。若不从重地办他一下,以后何以整肃群僚摄政王想到这里,才要批交内阁派员查办,继而一想,不大妥当,一者廷杰是自己拔擢的人,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总算自己无知人之明,传扬出去,面子上很不好看;二者廷杰是个旗员,如果办重了,既伤旗人的感情,且使汉人益发称愿。也罢,我先将他叫来,当面训斥一番。他如果自己认错,我便替他设法掩饰过去,也就完了。主意打定,立刻派近侍太监王洪,速传法部尚书廷杰,当面问话。

王洪去了不大工夫,已将廷杰传到。摄政王传谕,叫他上来。廷杰也摸不着头脑,倒是什么事,只得上来请过安,侍立在一旁。摄政将脸一沉,向廷杰道:“你干的好事。”只说这一句,已将廷杰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跪下碰头,说王爷有什么训谕,自请明说,奴才决不敢做错事。摄政王冷笑了一声,便将李国华的折子扔在地上,说你自己看一看,这事做得也算不错吗廷杰颤巍巍地,从地上将折子拾起,跪着阅看。才看了两三行,心里禁不住地跳起来,暗想这事李国华怎会调查得这样清楚呢看到后半,连某人托情,某人过付,全合盘托出来。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他心里盘算,此事如果承认了,摄政王正在恼怒之时,不但功名不能保全,只怕连生命全有些危险。我莫如咬定牙关,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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