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没有这回事,料想王爷也无可奈何。他打定主意,连忙向上磕头,回奏道:“王爷明鉴。奴才官居极品,世受国恩,似这样贪赃枉法的事,如何敢做并且他折上所说的李有才、李熊氏、杨顺等,奴才并不认识其人。似这样血口喷人,真是出乎情理之外,王爷怎能够信以为真呢”摄政王听他推脱得这样干净,便问道:“既然这样,那怡古的罪名,你到底定了没有呢”廷杰道:“罪名确是定了。”摄政王道:“怎样定的”廷杰迟顿了片时回道:“奴才因为他办理开垦时,不曾奏明在案,总算矫命专擅,因此定了他半年监禁。”摄政王点点头,说:“你定的罪轻罪重,我也不管。但是我要问你,怡古的案子,当年是奉先帝旨意留刑部的,你可知道吗”廷杰被这迎头一棒,吓得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知道。”摄政王一拍桌子喝道:“我把你这大胆的老贼,你既知道是奉旨的钦犯,为什么不先奏明了,你就擅自定罪难道说怡古专擅,应当监禁,似你这样专擅,就可以无罪吗由这上看起来,怎能说没有情弊你还敢在我面前撒谎调皮,希图卸罪似你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若不从重惩办,何以整肃群僚你先滚下去听旨吧也不用在我眼前胡缠了”
廷杰见摄政王动了这大气,早吓得软瘫在地上,哪里还走得动。他本来生得肥而多肉,连急带吓,立时上了痰火。左右太监,将他架出去。幸亏总管王洪同他有交情,立刻派了一人肩舆,将他抬出宫去。送回宅中,赶忙请太医诊治,已经是来不及了。据太医说,风已入脏,这叫作真中,从来没有能活的。要是类中风,还可以设法救治。真中类中,有什么分别呢真中是伸开十指,类中是握着两拳,所以说“伸两手立刻走,握双拳等十年”,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如今廷杰伸着两只手,拳不回来,当然是无法救治了。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这时候,有一位旗御史多寿,又严严参了一折。他这折子不但弹劾廷杰,连李有才、李熊氏,甚至平日同廷杰常往来的伶人田际云,开番菜馆的牛伯岷,开报馆的何益三,一同全奏下来了。本来摄政王正在怒气蓬勃之时,见了这个折子,益发火上浇油,将原折批交步军统领衙门拿办。
此时的步军统领还是乌谨。他接到这个包封,哪敢怠慢,派兵遣将,未出三天,便将一干人犯,俱都擒至提督衙门。只有廷杰因未奉上谕,不敢擅自逮捕,其余却是一个也不漏。可怜李熊氏,原想躲在廷杰宅中暂不露面,怎奈提督衙门派箭手到廷宅捕人,说你们如果不将李熊氏交出,我们便要进宅去搜。廷杰的太太,因为自己丈夫这一次遭事,完全由李熊氏而起,心里本就恨她,如今又见提督衙门这样逼迫,便向李熊氏说:“你早早到案去吧,在我家也隐藏不住。真等他们进来,将你搜捕了去,老爷的颜面何在你只当疼顾老爷,快快去投案吧。”李熊氏冷笑道:“太太你也不用着急,我既然敢做就敢当。投案算不了一回事,但是有一节,从前各事,虽是女仆说的,到底办与不办,是老爷做主。况且钱全是他一人使了,我如今到案,只有实话实说,可顾不得老爷不老爷了。”太太听她这般说,把脸全吓白了。又哭哭啼啼,再三央求,好妹妹不知叫了多少声,说:“无论如何,你要给老爷死后留脸。若真叫他睡到棺材里,还担了罪名,将来少爷长大了,拿什么脸见人你就是不替老爷打算,也要爱惜你那干儿子啊不要紧,花多少钱,全有我们廷家担负呢”一壁说着,一壁向熊氏跪下叩头。熊氏忙跪下扶她,说:“我的太太,你要折受死我啊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下跪。太太你自请放心,我方才不过是说着玩呢。平常日子,受老爷的大恩,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如今老爷遭了这样的事,该杀该剐,自有我们做仆人的去担当,分厘毫丝,也决不能牵到老爷身上。太太自管服侍老爷养病。如果好了呢,是我们大家的造化,天大罪全有我一个人去领。我必替老爷分得清清楚楚,决不至坏了他的功名。要倘然有一个意外,我也能替老爷洗冤,决不能丢了身后的恤典。太太你就放心吧。”太太听她这样说,心里不觉感激到十二分,又跪下给她行礼,说:“我代表我们一家老幼,先谢谢你吧”熊氏将她搀起来,说:“太太快看老爷去吧,我这就去投案,没有工夫尽自唠叨了。”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太太快看老爷去吧,他已经上了痰啦”熊氏一听,连忙拉着太太,跑进里屋,见廷杰躺在炕上,两眼直往上翻,嗓子里的痰,已经呼啦呼啦地响起来。公子小姐在地下围着,只是哭。太太同熊氏,走至他眼前,廷杰看见熊氏,两眼一瞪,似乎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上来。熊氏拍着自己的胸膛,说:“老爷自请放心走吧。你的罪名,全有我担呢决不能叫你身后担处分,你可放心吗”说也真怪,熊氏的话才说完,廷杰的眼就闭了。家中人自不免大哭起来。熊氏倒也不哭,乘着慌乱之际,她一个人便走出宅去,见了提督衙门的箭手,便笑道:“你诸位可是传李熊氏吗”众人齐声道:“是的是的。”熊氏道:“好好走吧,我就是李熊氏。”众人见她这样,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为首的赔着笑说:“李太太,我们决不难为你。你坐车,我们替你叫去,这里离衙门还远得很呢。”熊氏道:“多承诸位关照,我还能走几步,不坐车亦可以。”正说着,廷宅的管家常禄出来,说李大嫂,慢一点走,太太吩咐给你套车呢。熊氏摆一摆手说:“这个使不得我从宅里出去投案,本就担着嫌疑,要再坐宅里的车,益发叫人有的说了。我还是叫一辆人力车吧。”常禄听她这样说,忙喊过一辆人力车来。四五个箭手,也每人坐了一辆,一直到提督衙门来。熊氏到了,本案的人犯一律齐备。值堂的守备王得海上去回话,乌谨吩咐在后花厅提讯。第一个先问李有才,有才咬定牙关,是一个字也不承认,说:“小人给廷大人宅里看守大门,从来不曾到过内宅,哪里够得上同廷大人过话。什么叫运动官司,小人连一个字不知道。”后来又提问杨顺,杨顺供的是:“小人在二年前,曾伺候过怡大人。自从怡大人遭官司,就被辞出宅了,早已不通闻问,焉能有运动官司的事呢”第三个提到熊氏,只轻描淡写问了几句,熊氏回得更好,说:“廷宅太太的家规很严,小妇人虽当奶娘,只能坐在一间屋里,不准出门。一年之中,只有正月初一给老爷拜年,才得见一面,平常日子,连老爷的影儿也看不见啊我倒想托情啦,向谁去说啊”乌谨听她这样回,也不往下深究,便叫她下堂去了。
原来怡氏早已托了内情,乌谨的夫人同怡古的太太,是表姐妹。自从廷杰碰钉子回来,熊氏知道这事情恐怕不了,便寻找怡太太,求她去见乌太太,早早安置妥帖,请乌大人随时关照。因此乌谨接到这案,便早已胸有成竹了。要不然,熊氏一个妇人家,哪里有这大胆子,挺身出来投案,还敢拍胸脯替廷杰一力担当。不是显而易见的,有硬人情嘛。乌谨糊里糊涂地问了几句,便将熊氏放下,又提唱戏的田际云。田际云出来,更是侃侃而谈,毫无惧怯。他说伶人是一个操贱业的,除去登台演戏之外,别无所能,也别无所事。廷大人乃是皇上家的一品大员,若同我们唱戏的比较,真是一在九天,一在九渊,不要说托人情运动官司,我们想要望见颜色,也是不容易啊似这样望风捕影之谈,却从何处说起呢就求大人明鉴,笔下超生吧。乌谨道:“你的话很有理。本来一个唱戏的,何等低微,哪里能同尚书交谈,我必然替你设法开脱。”田际云连忙叩头谢恩。乌谨却低低的声音对他说道:“际云,你要知道,这是上命差遣,不得不然,我可绝不敢委屈你一点。你将来出去见了老王爷,可千万替我美言两句,别说我错待了你啊”田际云也低声回道:“大人自请放心,我怎能那样没人心呢”乌谨听了,立时满面赔笑的,吩咐左右将田际云带下。传何益三问话。
何益三是京都日报的总理,为人极漂亮。平常日子,连警厅全怕他三分,因为他法例既熟,口才又好,每逢警厅传报界问话时候,总是他代表大家答复一切。厅里的科长、科员,每每叫他问得闭口无言,反要用好话敷衍他,才能将他劝走。要不然,他故意捣乱,能把你窘得无处躲藏。因此警察对于报馆,虽然心里愤恨,面子上却极力敷衍。要较比民国以来对待的情形,还算强得多呢。何益三虽然打了奏案,他却满不放在心上。传上堂来,只鞠了一躬,站在案前,乌谨倒赔着笑脸问他,说:“何益三你同廷杰有什么关系替他讲过什么案情可详细对本堂说,本堂决不难为你。”何益三冷笑道:“大人你传学生来讯问,究竟是什么人告发有什么凭据我也好回话。要凭空海问,我认识人多得很呢认识廷杰,也不能算一种罪名;不认识廷杰,也未必能宣告无罪。至于讲什么案情,我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些话从何处说起呢”乌谨万没料到他反过嘴来诘问,倒闹得自己无言可答。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何益三,你要问什么人告发,这是奉旨交下来的案子,原来的奏折,便是证据。其余连我也不清头,你只好酌量着供吧。”何益三叹了一口气,说:“乌大人,你是一位著名的好官,总知道目前是什么时势。朝廷喊了几年变法维新,先帝驾崩时候,还留下遗旨,叫提前实行立宪,什么大权操之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如今却凭那御史以莫须有之言,上渎宸听,居然小题大做,硬派提督衙门捕拿无辜之人。这还成一个什么体统那廷杰乃是朝廷特简的司法大臣,他要可以贪赃受贿,试问国家的颜面何在我们新闻记者,洁身自好,但知公是公非,从来足不履公门,同那廷尚书,并无一面之识,有何牵连大人你要一定硬坐人罪,请你随便造几句清供,也好回复朝廷。要一定叫我画供,我是茫无头绪,真不知道从何画起。你要一定判我罪,无论怎样,我都可以领受。不过在这时候,朝廷担一个摧残舆论的声名,传到外省去,叫那不法的革命党人知道了,又多了一个倡乱的题目,也未见得与朝廷有何利益。乌大人,你总要三思三想。”乌谨被何益三一套话,说得闭口无言。停了片刻,不觉长叹一声,说:“咳何先生,你的话何尝不是。我虽然官居极品,手握大权,自信还不是糊涂昏聩、肉食者鄙之流。但是旨意交下来的案子,总不能不敷衍一场。请你先屈尊几天吧,我必定设法将这案子洗刷干净,决不叫被屈的人,受着一点牵连。”随吩咐左右,将何先生暂寄在优待室中,一切饮食起居,不许难为了他。左右答应一声,将何益三带下。
乌谨回到宅中,派文案拟了一封复折,将廷杰的罪名洗得干干净净,其余自然牵连不着。他的折子上去,正赶上廷杰的遗折也递上了。摄政王阅过,也不觉为之怆然。对左右太监说:“可怜廷杰是硬叫我把他吓死了。”再看乌谨的复折,将罪名俱都查虚,不觉点头赞叹,说:“老乌果然聪明不但保全了廷杰的名誉,而且顾住了朝廷的体面,真可称先获我心”随在折子后边批了四个字,是“一律开释”。又在廷杰遗折后边,也批了四个字,是“从优议恤”。折子发下去,内阁大臣自然是遵照办理。所有廷杰的恤典,拟旨进呈。一切繁文,也不必细表。
单说乌谨奉到开释上谕,一刻不停留,将本案一干人犯,俱都当堂释放了。这一个干人犯出了法部衙门,自有他们各人的家小同亲友,前来迎接。兴贝子驾着王府的马车,特来迎接田际云。田际云赶忙过去请安道谢。兴贝子拉了他的手,慰劳了一番。又说老王爷很想念你,你先不必回家,急速同我到府里走一遭吧。际云道:“这还用爷吩咐吗我一出衙门,就先想到府里,给两位老人家同少王爷请安。一者省得大家挂念;二者也要当面叩谢援救之恩。”兴贝子笑道:“你不用客气了,快走吧。”际云随着他到恩王府,老恩王尚在内阁不曾回来,兴贝子领他去见侧福晋。原来田际云是恩王侧福晋的义子,所以乌谨不敢得罪他,反倒求他在王爷面前不要说自己坏话。满清末叶,伶人的势力也就可见一斑了。际云给侧福晋请过安,又要跪下叩头。侧福晋忙摇手拦住,又赐他坐下,问了问在法部的情形,可曾受着什么痛苦际云忙回道:“孩儿仰义父义母的庇荫,并不曾受着丝毫痛苦,还蒙乌大人特别优待。”侧福晋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他本受过王爷的恩典,是应当这样的。正谈着,恩王也下朝回来,见了际云,也不免询问了几句。后来谈到在法部虽未受委屈,但是这一场官司,也花掉三千多块。因为同案的全是些穷苦朋友,自己虽不用花钱打点,但是这一班朋友,也不能看着他们受罪,随便点缀点缀,就花了三千多块。近来戏园子生意又不甚好,只有拉亏空吧。老恩王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看有什么人运动差缺,不妨替他说一说,我但能为力的,必然为力,借此就可调剂你了。”际云忙请安谢过,然后辞别恩王夫妻,回他家去。
他平日本专指着拉官纤为生,何况恩王又当面许了他他益发放开胆子,四处兜揽,只可惜寻不出一个大头脑来。这一天他正在园子里唱戏,贴的是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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