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上来请示,今日已经天晚,可否请大帅先回行辕,俟等明日早晨,再行不迟。瑞方道:“我们既已来至此处,岂可再回去,据我看,今晚月明如画,咱们大可循江赶行一程,随便到什么地方,全可休息。我们当军人的,还怕走路吗”得胜诺诺连声,立时将车轿开过来。瑞方领着瑞锦、李清臣、万有镒、孙会卿一干人等,分上车轿。各文武官员,俱在江边拱立恭送。瑞方对大家只拱了一拱手,说声再会,轿子便开行了。杨得胜只好骑着马,在后跟随。
至于他那三营军人,却早在前面整队而行,虽然走得很慢。到底这些军官士卒,人人心里全存着不平,在道路上,便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说:“我们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在省城三个月不发饷,如今贸贸然便下了动员令,弟兄每人只给一块钱,作为开拔费,说是随着钦差出去,以后的饷,就有着落了。到底在什么时候发什么地方发却又不肯说清。反叫我们半夜三更的,随着瞎跑路。”这一个说罢,那一个又接着说:“我从军快十年了,向来不曾在黑夜开过差。这真是特别翻新的把戏,咱们倒看看走到什么地方算一站。他们当钦差当大人老爷的,坐在轿子里赏月,倒真写意,只苦了我们弟兄的两条腿。”兵士纷纷议论,当长官的在旁边听着,谁也不肯阻拦。
直走到三更多天,好容易前面有一小小镇店,得胜请示,可否在此歇马。瑞方点点头,得胜立时在马上传令,大小三军,在镇前安营下寨。瑞方也下了轿,领着一般随员到镇里来,寻了一座小小茅店,将门打开。店里人出来,见在许多军队,早已亡魂失魄。得胜告诉他们,这是钦差大人从此经过,快快将房间腾出来,作为行辕。店家哪敢怠慢:将住宿的几个小本经纪从睡梦中推起来,一律赶至房檐下暂避;将上房草草地收拾了一番,然后请瑞方进来。瑞方等一进屋子,便要呕吐。因为屋里全被酒气屁气充满了。只得又退出来,叫店家用大扇子扇了一阵,这才略为好一点。大家在屋中,吩咐店家烧水净面,又问可有什么食物,可供充饥。店家想了想,回道:“只有烙饼摊鸡蛋,还来得及,其余一概没有。”瑞方道:“好好,就吃这个吧。”等了许久工夫,店家捧上一盆饼来,又炒了两盘鸡蛋,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阵,觉着这滋味,比燕菜席还好得多。吃罢了,便在土炕上休息。
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赶路。瑞方吩咐赏店家十块钱,哪知随员们全没带着现款,因为银钱行李,全运到江轮上去了。瑞方无法,只得叫杨得胜暂为垫出。得胜口里答应,心里极不自在。想你堂堂钦差,连十块钱全不现成,这也太难了。将来要朝着你要饷,这事可怎么办呢或者钦差带的全是整款,并没有零星小数,这也有的。我便先替他垫上,将来成总给我,还在乎这一点吗他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忙叫护兵向军需官要了十块现洋,双手奉与钦差。瑞方赏了店家,然后上轿起程。一路之上,逢村遇店,必然要打尖休息,军营也好埋锅造饭。好在瑞方挂着钦差的衔,每逢到了州县城内,那些知州知县,当然也办差伺候,连军营里的粮米菜蔬柴草,也得由县官供给。两千人的挑费,也不在少数,因此闹得怨声载道。有时走到村镇之上,连鸡犬全不得安宁。这一天在江边一个小村落中,军士们停住脚,不肯再向前走。异口同音地嚷饥饿,非要驻下吃饭不可。瑞方只得依众,下轿来在一个小庙中休息。不大工夫,却听外面人声嘈杂,喊成一片。忙派杨得胜到外面去探听,得胜回来,急得满头是汗,向瑞方回道:“这个小村中,因为穷苦,无力供给弟兄们的饭食。大家恼了,说既没有饷,又没有饭,叫我们饿着肚子伺候钦差世界上哪有这样道理我们索性变了吧,抢着什么便吃什么,总不致饿死在路上。标下百般开劝,也是无效,只得回明大帅。应当怎样处理,还求大帅示下。”瑞方听了,恰似怀中小儿乍闻霹雳,吓得将手中茶杯,也扔在地下,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若问这些军人是真变还是假变,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如夫人卧病汉口埠大英雄起义武昌城
做大官的半生得意,自料无往不可遇着顺风。哪知在从前勾心斗角,苦害人民,甚至人民遭了水灾,从各方募来的赈款,也变着方法侵吞自肥。二百万现洋,要实实在在地救济灾民,至少也可救活十万。他将款吞入自己腰中,无形之中便是宣告十万人的死刑。以一人而害死十万人,明明上主,在暗中监视,怎能够轻轻饶过他所以迂回曲折,故意地驱他走进死路,想要摆脱出去,是万万不能。这瑞方便是此中的一个小影。假如他要不想带兵,无论遇着什么危险,全可以独身逃难,不见得便能将他围住,寸步难行。就令带着军队,他如果随身携有巨款,也未尝不可渡过这难关。偏偏他既想带兵,又不带款,这明明是要学步商君,作法自毙,焉能不闹出恶结果来。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瑞方的下场,是一点也不错的。
闲言少叙,却说瑞方正在休息喝茶,杨得胜上来,对他说了这一片话,吓得瑞方将茶杯扔在地下,战兢兢的,答不上一句话来。得胜在旁催道:“大帅有什么高见快请吩咐吧。再迟一刻,他们就变了。”瑞方道:“唉这是哪里说起呢杨统带,你要知道,本部堂出京之先,面奉摄政王口谕,所带入川军队,一切饷糈给养,俱由所在省份供给。你们从湖北来,难道不曾发饷吗”得胜道:“大帅为何说出糊涂话来如果发过饷,难道我们还要双份不成实对大帅回,本标的军饷,已经三个月不曾发了。此番随大帅入川,是张军门当面应许的,说大帅从北京来,曾携带二十万现款,专备兵饷之用。军士们听见这个喜信,一个个犹如挟纩,所以才不辞劳苦,情愿扈从大帅,万里长征。怎么事到临期,大帅竟自一钱不名呢。似这样,叫标下怎样去回复军士请大帅向大处着想,体恤下情,早早有一个办法,标下也就感激不尽了。”瑞方跺脚骂张豹道:“好个张豹你怎么造谣言,拿着本部堂开玩笑。我什么时候,从北京带有二十万现款。目前国库如洗,休说是二十万,便两万两千也不能这样容易啊杨统带请你费神,向弟兄们替我表白一番。俟等到了成都,我必叫宋耳盈,尽先筹款,发放军饷,将三个月积欠一律清偿,目前只好请弟兄们忍耐一时吧。”得胜听瑞方的话,尚不肯信,答道:“大帅的钧谕,只能向标下说,标下却不敢向他们学说。不是旁的,这些弟兄,因为没钱花,全急得眼中冒火。只能说大帅有款,暂时不发,他们或者还能安心等候;要真说大帅没钱,他们眼前就许炸了营,标下如何担当得起据标下想:大帅拿出款来,暂救眉急。将来到了成都,不妨再由省库拨还。大帅的垫款,决然不至落空,一标的军人,也都沾了雨露恩惠。这真是两全其美,大帅又何乐而不为呢”瑞方生平,也不曾受过这样逼迫。有意发作两句,又怕真个兵变了,眼前就得吃亏;要忍受吧,又实在有一点忍不下去,肚子里只是恨怨张豹,面子上又不好过于骂他,只好百般抚慰得胜。说:“你不要误会我有钱,不肯发饷,实实在在,是一钱不名。因为从武昌起身时候,所有银钱行李,俱都送上江轮;仓促之间,又改为陆行,也未及搬运回来,全在姨太太身边呢。要不然,多少还能挹注一下。请你对弟兄们说,暂且忍耐三五天,我在路上,如果借得出来,先发一个月的饷,似乎不至甚难,目前可实在无法可想。”得胜看这种情形,料想瑞方是实在无钱,逼迫也是徒然无益,倒莫如买个情,先容他一回,等他路上筹出款来再说。想到这里,便掉转口风,说大帅既这样为难,标下怎能看着不管呢我豁出这性命,对他们去说,难道当弟兄的,真就一点面子不讲吗瑞方拱手致谢,说有劳统带,将来本部堂到了四川,一定专折保荐你,决不有负你的辛勤。得胜请安谢过,然后出去,对大家演说了一番。这本是做成的活局,当然一说就妥。
瑞方在路上经过各府州县,对那些地方官,倒是开了多次口,向他们借钱;无奈这些地方官,早已接到祥呈的通饬,严厉嘱咐:瑞钦差经过时,除供给他们饮食居处外,不准借给一文钱,违者撤任。这些官谁不怕本省总督,怎肯自讨苦吃。因此瑞方借钱时候,不约而同,全是婉言谢却,不是说库空如洗,便是说地方荒歉,连一块钱也通融不出。瑞方讨了几次的无趣,心里也了然八九,明白这是祥呈的手段。越想越恨,我同你有什么深仇宿怨,也值得下这样毒手除非我瑞方死到四川,算是便宜了你;要不然,休想同你干休,我必须出这一口无情的怨气。
瑞方在一路之上,受的气很不少。好容易走入湖南境界。此时的湖南巡抚是田魁麟,乃直隶总督田魁龙的胞弟,瑞方同魁龙是拜盟的兄弟。他入了湖南境,便亲笔写信,专差去寻魁麟,向他借五万块钱,好发放军饷。但是这个差使关系重要,非自己近人,不敢遣派。特意将孙会卿招呼到自己密室,彼此商议了半天。会卿道:“看目前的情形,杨得胜一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已经现于颜面。他部下的营长张成功,尤其跋扈。四爷如不想个救急的法子,路途之上,难保不出危险。”瑞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救急的法子,非钱不可。我如今手内是一钱不名,除去挪借之外,更无他法。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唯有专人到长沙,先向田二爷那里借五万块钱,对付着到了成都,诸事全好办了。我如今已经亲笔写成一信,请你辛苦一趟,来回有十天工夫,准可办到了。”会卿道:“职员理应效劳,也没有什么辛苦的。但是据我想:四爷既能写信,何不绕道进省,在长沙住几天,当面同田帅说,岂不更妥当吗”瑞方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但是有两样不便:一者我急于入川,如到长沙,不免又要耽搁一月二十天,也说不定;再者借钱的事,当面不大好说,你拿我的信去,一定错不了。就是这样办理。”会卿只得应允了。只是路费还没有,却向何处筹呢只得将杨得胜请进来,把信给他看了。得胜也十分赞成,说这样倒是救急的妙法。瑞方又向他说没有路费,得胜慨然应允,代为筹措,从军需处支了三十块钱给会卿。会卿辞别大家,便赴长沙去了。他此去能否借得钱来,下文自有交代。
如今折回头来,再说李虎臣,自从别了瑞方,仍回到江轮上,将一切情形,禀明了姨太太。姨太太心里很不高兴,对虎臣埋怨道:“你这人做事太不妥当,大帅纵然不来,你也该勉强着叫他回来,为什么要跟着一群大兵,在这炎天热地的时候去跑呢”虎臣皱着眉回道:“姨太太这话,说得太自在了。大帅那种脾气,谁敢拦他我们一个当差弁的,有多大胆子,敢阻拦大帅的行程。除非是姨太太自己追上前去,或者大帅还许有个挽回,也说不定。”姨太太被虎臣顶了几句,心里益发有气,便立在船头上,大声喝道:“混账东西,你竟敢同我顶嘴吗你不要倚着大帅宠爱你,你就乱使脾气。等我见了大帅,非打完了开革不成。”虎臣听姨太太骂他,益发急了,说:“姨太太你怎么骂起大街来。我们当差弁的,也不是奴才。看我们不好,我立刻就走路,也用不着打,也用不着革。”姨太太冷笑道:“好好,你这就给我滚蛋。”虎臣道:“滚蛋容易,这船上还有我的衣服行李,我得全带了走。”姨太太说:“哪是你的一件也不能给你。”两人越说越僵,后来还是厨子同小厮们将虎臣劝开,拉到一间舱室中,大家给他斟茶,又预备他吃饭。厨子倒是一位上年纪的老成人,劝虎臣道:“李二爷,不要生气了。你是受大帅之托,来保护姨太太的,怎好同姨太太决裂。你如果走了,将来拿什么脸去见大帅她一个妇人家,无论说什么,你只装没听见,就过去了。何必一再地同她纷争斗嘴,闹得不可开交呢”虎臣一想这话也是,只得忍气吞声,在一间舱房住下。
船在江边停了一夜,第二天便解缆收锚,顺流而下。走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清晨,只见伺候姨太太的女仆赵嫂,慌张张地走进虎臣舱中,说:“李二爷不好了,姨太太死了”虎臣一听这话,吓得跳起来,问道:“你说什么”赵嫂又说了一遍。虎臣发急道:“倒是怎么病死的你也说个明白啊”赵嫂道:“她夜间昏昏沉沉的,发烧作冷,净说胡话,到了早晨,便直挺挺地晕过去了。”虎臣道:“这也不见得就是死。我们大家快去看看,如果还有气息,先设法将她救活,然后再请医生诊治。”说着立起身来,便要随赵嫂到官舱去。继而一想,这事不大妥当,我前天同她怄了一场气,她倘然要作成圈套,将我诳进舱中,叫喊起来,说我有什么歹心,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她一个当妓女的出身,什么不要脸的话说不出来,我千万不可上了大当。想到这里,便先把厨子王二、长班李升,同马儿、柱儿两个小厮全喊了来,对他们说知姨太太有病的事,约大家一同到官舱去看视。众人全答应了,然后由赵嫂在前引路,一同来到官舱。进了屋门,果然看见姨太太躺在床上,连一动也不动。虎臣这才放了心,知道病是真的。大家到床前,叫了几声姨太太,却不听她答应。虎臣有点慌了,说莫非真死了不成。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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