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回寓。派随侍的武官郑尔成,送三千块钱支票来,请张老爷赏给御膳房一班伺候的人。得禄匆匆将钱收下,并对郑尔成说,请你回去禀知宫保,就说我替大家道谢。咱家这就到王府去传旨,忙得很呢。郑尔成笑道:“请张老爷随便。”他回去照着得禄的话,向子城回了一遍。子城点点头,心中十分满意,觉着这一计是准准地用上了。
果然夜间九十点,摄政王府忽然派来两名侍卫,面见宫保,回说王爷有要事同宫保面商,请马上就到,千万不要迟延。子城心里明白,说好好,我即刻就去。忙吩咐套车,飞也似的来至摄政王府,立刻传旨在内宫召见。子城进来,向王爷请过安。载沣让他坐下,愁眉苦脸的,从桌上拿起一张淡黄颜色的贡笺来,递给子城道:“这是皇太后的懿旨,你看一看。”子城一听,立刻现出惶恐的样子来,连忙立起身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用双手去接。载沣见他如此诚惶诚恐,自己也坐不安了,忙立起身来,双手交与他。子城恭恭敬敬地接过来,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数行行书字。便读道:“字谕载沣知悉:自先帝升遐,命尔为摄政王,监理国政,责任何等重大。乃尔自受事以来,不闻行一善政,不闻用一贤才,驯至国势阽危,革党发难。尔尚不知警惕,仍一味敷衍迁就,不为根本挽救之谋。予静处深宫,不愿与闻政治,然祖宗艰难缔造之基业,亦不能坐任沦胥。尔以后发政施令,除与内阁总理项子城协商妥协外,并须随时入宫奏闻。幸勿视同具文,自干罪责,切切此谕。”后面朱印鲜明,盖着皇太后之宝。子城读罢,仍将旨意交付载沣手中,方才立起身来说道:“皇太后因何忽降这样严旨,臣记得两三年来,老佛爷对于政治问题,从不过问,并且对于王爷,也是深信不疑的。今天却是因为什么呢实在令人不解。”说罢又连连摇头叹气。载沣道:“这全是张太监从中离间,太后听了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的,发了这一大套闲话,叫我这面子向何处安放。所以把你叫来,替我想个主意,怎样能将皇太后的怒气消下去才好呢。”子城很踌躇的,低头想了有十多分钟,方才答道:“依愚臣看来,这事很难办呢。太后的懿旨上,直然是不信任王爷了。王爷纵然委曲求全,诸事全请旨而行,自己概不做主,怎当得太后有意同王爷为难。她老人家,一天不定申饬爷几遍,这个长久的气,请问爷能忍受得了吗”载沣听了这套话很有道理,自己又是害怕,又是生气,问子城依你怎样办才好呢子城道:“事到如今,说不了只得同太后怄一怄气吧。依臣的主意,只可少用挟制。皇太后虽然圣明,究竟是妇人家,一遇为难,自然得敛气就范。”载沣道:“你这主意很对。但是怎样挟制,也要有一种方法,你何妨明白说来,本邸也好及早进行啊。”子城道:“虽有计却不敢说,恐怕担了欺君之罪,岂是闹着玩的。”载沣道:“你不要害怕。本邸决不吐露你一字。就算事情办僵了,我也决不归罪于你。”子城道:“王爷既这样恳切,臣为大局起见,也不能再有避忌,只得依实上陈。据臣想,太后这道旨意,不过因一时听信谗言,未必有什么成见。最好王爷就这旨意,迎头上一封还政奏疏,就说臣才力不及,又值时势多艰,荏苒三年,毫无建设,昨承皇太后慈训,益切悚惶,与其贻误于将来,莫如善退于今日。谨将监国摄政名义,奉还朝廷,仍回醇邸。伏乞皇太后谕允,不胜感激之至云云。这封奏书一上去,太后自然没有主意,落叶归根,还得温旨慰留。那时王爷面子也有了,诸事仍可自由处分,也无须事事禀命慈宫。并且以后张太监等再进谗言,也不能发生丝毫效力。这乃是以退为进的唯一妙法,一举而三善备。除此以外,再无良策。王爷请想,这条计可使得吗”载沣一听,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喊道:“妙计妙计你这人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不然怎么会这样透彻。只怕孔明复生,都未必有你这急智。可惜本邸知人不明,我要早早重用你,何至如今为这大的难呢你放心吧,我早晚一定晋你五等之封,赏你三眼花翎,也好表扬你这伟大的功绩。”子城再三致谢,说臣为王爷效力,乃是分所当为,何敢邀此懋赏。王爷事不宜迟,今天就把这奏折递上去吧。倘然晚了,太后又不定听信何人谗言,再出什么花样,那时更难应付了。载沣连连称是,我今天一定入奏,决不能迟。子城这才告辞回寓。
当日夜间,皇太后又将他召至宫内,把载沣还政的折子,交与他看,并问他应当怎样办理。子城磕头奏道:“这乃是圣清如天之福,全国万民之幸,祖宗神灵默佑,使摄政王知难而退。将来皇太后垂帘训政,臣等竭尽愚忠,不仅乱党指日可平,郅治之隆,计日可待。”太后听了,果然慈颜大悦,忙问应付这件事的手续,应当怎样呢子城奏道:“这事极好应付,并不费丝毫之力,摄政王便可退归藩邸,皇太后便可实行训政。第一步,请太后将该王的奏折发交内阁,只在折尾上,请御批四个字拟旨照准。臣便遵照圣谕,拟一道懿旨,大意就说监国摄政王载沣,秉政三年,国事日非,该王自知才力短浅,难膺重任,专折奏请开去监国摄政名号,情愿退归藩邸,闭门思过,借省前愆。情词恳挚,应即准如该王所请,撤去监国摄政名号,仍退为醇亲王,赏食双俸。所有一切政务,暂交内阁负责办理,并妥拟善后之道,钦此。这旨意下来,摄政王的事,便算完全解决。而且皇太后仍不失为仁至义尽。旨意上既有善后的字样,臣就借此知照各部九卿、十三科道、八旗正副都统,大家开一会议,由公众决定,奏请皇太后垂帘训政。如此名正言顺,不止国内人民一律欢腾,就连东西洋各国,也必然赞成此议。这训政的事,便也连带完成。请皇太后睿裁,臣所拟的法子,可能行吗”太后听了,立时喜上眉梢,说:“你这法子,果然尽美尽善,就是这样吧。”说吧,便将载沣的奏折,叫张得禄铺在御案上,自己提起笔来,批了“拟旨照准”四个字,仍命得禄交给子城。子城接过来,藏在衣袖中。皇太后吩咐一声去吧,子城叩头退下来,仍随张得禄到总管处。得禄又是欢喜,又是趁愿追问子城,太后什么时候便可以实行训政。子城屈指算了算,说半个月准可做到。得禄又再三托付,将来太后训政,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千万不要忘了我。子城满口应许。得禄大喜,亲送子城出宫回寓。
第二天清早,霹雳一声,摄政王辞职照准的懿旨,仿佛从天而下,把北京全城的人,都吓了一愣。尤其诧异的,是摄政王一方面的人,看见这道懿旨,直如冷水浇头,浑身发颤,却又摸不着头脑,是怎么一回事。大家纷纷议论,说就是皇太后有旨意,也应当由王爷手中经过,怎么王爷连影儿全不曾见,就会跑出旨意来了或者真是王爷倦勤,求开去这重大责任可是看旨意上所说的话,却又不像。况且王爷如有这种意思,也当然同大家商议商议,万不能偷着去做啊这事可真有点稀奇古怪。除非当面请示王爷,再没有旁的法子。这些位长史护卫,及平素随着王爷办机密文牍的人,一共凑了十来个,一同求见王爷,有要事面禀。载沣此时,还在做梦呢。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见许多人面色惊惶,急欲求见,知道必有重大事情,也不敢耽搁,忙跑进王爷寝宫。见这位王爷,兀自蒙头大睡。有心上去叫醒,又怕惊了驾,担当不起,有心等着不叫,又怕误了军情大事。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有一宗物件跳上牙床。小太监触景生情,不觉有了急智。原来这物件,乃是一只雪白大猫,颈项间端端正正,长成了一道黄圈,因此取名玉树金铃,是载沣夫妻最喜爱的一种动物。每到冬冷时,这猫便随王爷同被而眠,终日不离王爷左右。小太监正在为难,忽然看见它,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便取了一根竹棍,恶狠狠地向猫作势打来。猫一见要打它,便用爪抓开王爷的锦被,没命地向被里钻,出其不意,早把摄政王爷惊醒。王爷睁开眼骂道:“玉奴你又来讨厌做什么。”小太监乘势上来回道:“回爷话,外面有某某等十二人,要求见爷驾,说有要事面奏,爷可见他们吗”载沣尚未听完,便朝着小太监啐了一口,骂道:“混账糊涂崽子,这是什么时候,你就上来给他们回话,难道说天要塌了,就一刻也不能等吗”他嘴里骂着太监,手里却还抚摩着玉奴。小太监挨了骂,只得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一句话。载沣围着被子坐起来,小太监忙将衣服抱过。他徐徐穿衣,却听见外面一阵吵嚷的声音,说反了反了好好,连我们王爷全不要了。载沣听这话很诧异,忙问小太监,外面什么人喧哗好大胆子,把他们抓进来,我要当面问话。因为摄政王一个人住在屋中,福晋并未与他同居,所以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小太监出去,不大工夫,带进十几个人来,见了王爷,俱都请安跪下。载沣细看,全是府中各班各首领,连膳房的厨司也在其内。便大声问道:“你们这些东西,在外边山嚷怪叫,倒是因为什么”管家大人魁升回道:“奴才今天早晨到牛奶房去吃点心,无意中听见卖报人叫唤的言辞,奴才在王爷驾前,不敢学说。”载沣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又闹这假惺惺了,快说吧,我赦你无罪。”魁升叩头道:“谢爷恩典。奴才在吃点心时候,见一个卖报的,拿着一卷号外,嘴里吆喝道,快看快看,摄政王革职了,回家抱娃子去了。快看皇太后的旨意。奴才听着很诧异,跑出去向卖报的要了一张号外,打开细看,果然有皇太后的旨意。奴才一刻也不敢停留,便跑回府来报信。恰巧他们大家,也得着这个信,内中还有信不及的,说内阁下旨,怎么未经王爷过目,便能够发抄呢我们要上来回,正赶上王爷歇早觉,不敢惊动。大家在外边议论,偏偏遇着了厨房桂顺,他竟自大声喊叫,惊了王爷的驾,罪该万死。”说罢又连连叩头。此时载沣两眼发直,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同泥塑的一般。小太监忙过来,给他捶腰揉胸。许久工夫,才缓过一口气来,睁眼向四下看看,喊道:“罢了罢了”又向魁升道:“你要的号外在哪里”魁升忙从袖里取出呈上。载沣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赌气团了团向地下一掷,恨恨地说道:“好好,我倒将刀把子递给人家,由着他们宰了。”随吩咐魁升,快去请三爷四爷。三爷是载洵,四爷是载滔,同摄政王是亲兄弟,二人俱封贝勒,兼郡王衔。前文已经表过,他们现在已各自有府,不与载沣同居了。魁升去了很久工夫,回来说道:“三爷因为下厨房,被热油烫了脚,动弹不得,在床上养伤呢。四爷拜杨小楼为师,到城外票房去学戏,三天不曾回府。奴才打电话,也未曾寻着,请爷的示下吧。”载沣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两个东西,真没心肝,国事怎能不坏,奸臣怎能不生心呢这样吧,你速速到项宫保住宅,说我有紧要事同他商议,请他马上就来,千万不要耽误工夫。
魁升答应去了,到得铁狮子胡同,项子城的宅中。见门口十来个军人,全都荷枪实弹,雄赳赳地立着,如凶神一般。魁升才上台阶,就被一个大兵拦住,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快快说明,这是有尺寸的地方,能够由你乱闯吗”魁升这般人,本来骄傲惯了,何尝把大兵放在眼里,瞪着眼睛回道:“你说什么有尺寸的地方告你说吧,连皇上的宫殿,全得由我自由出入,别说小小的宫保私宅。”那大兵是河南人,性情很蛮。况且初来北京,还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脑子里就认定了一位项宫保,仿佛世界之上,再也没有比宫保大的了。如今听魁升这样说,不由得气过顶门,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你少在这里卖字号吧,你看宫保的宅子小吗就是不准你进门。你还是到皇上家宫殿去吧。魁升被这一推,几乎摔倒,大声嚷道:“反了反了,我是奉摄政王爷上谕来的,你怎敢动手殴打钦使,真不想活着了吗”魁升这一吵嚷,惊动了卫队管带郑尔成,忙跑出来问是怎么一回事。魁升唠唠叨叨的,将方才的情形说了。郑尔成连忙请安赔罪,又将那个兵申斥了几句,然后把魁升让进来。先请他在客厅少坐,自己去寻文巡捕纪云程,请他上去回话,说有摄政王爷派来的管家大人,要面见宫保,有紧要事面谈。纪云程上去,不大工夫,回来说,宫保没有工夫接见,这时候正议着军机大事,实不能出来奉陪。管家大人有什么话,请对我说了,我回头必然转达宫保,也省得久候了。魁升一听这口气,简直是没有把他家王爷放在眼里,心中越想越生气。无奈王爷已经免职,项子城却正是当权得令,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得抱拳含笑,说有劳这位巡捕老爷,即刻向宫保回,就说摄政王爷有旨,召宫保即刻进府,有要政面商。在下只候一个回信,便可回府复命。纪云程答应一声,又上去回话。不大工夫折回来,满脸带着不悦的颜色,说道:“你是哪个王府派来的宫保说,如今北京城中没有摄政王这个名称了,如有再假借这种名义的,便是违抗懿旨,捏名敲诈,按国法是要治罪的。请你说明白了,才能放出府门,要不然,得送法庭严讯。”纪云程的话尚未说完,魁升早气得浑身发颤。可是于生气之中,又带着十分惧怕,颤巍巍地答道:“我是醇王府派来的。醇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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