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营长、三个师爷,还有十来个护兵,俱在院中等候。护兵也有持手枪的,也有拿短刀的,顶有两个,每人手中一柄背宽刃厚的虎头刀,尤其凶恶可怕。成功进来,得胜先问道:“钦差来了吗”成功道:“已经架来了,在门外呢。”得胜连忙自己迎出来,见瑞方坐在门外地上,吁吁喘气。其余被捆的,排班站住,全是低着头,不发一言。得胜忙过去,先朝着瑞方,深深地请了一个安,嘴里还说道:“请大帅安。方才张成功举动粗鲁,冒犯大帅,请看在末弁身上,饶恕他吧。”瑞方才受了张成功一场霹雳闪电,惊魂兀自未定,如今却又遇着杨得胜,这样驯顺谦恭,更觉闹得方寸中毫无所主,干瞪两眼看着得胜,却答不上一句话来。得胜又笑道:“请大帅后边坐,末弁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大帅禀告。”瑞方到此时,才点一点头,想要挣扎起来,却有些挣扎不动。得胜吩咐两个架他来的兵丁,说你们好好搀扶大帅,到后院坐。兵丁把瑞方搀起来,才要向里架,瑞方说且慢,杨将军你既优待老夫,怎好意思将老夫手下的人一律上绑。请你高抬贵手,暂时先放了他们吧。杨得胜笑道:“我倒把这事忘了。”立刻吩咐兵丁,将绑来的人一律放开,先请到营房里暂候,要从优招待。各兵丁应了一声,立刻把这些人放了,一律拘到营房去。然后得胜随着瑞方,一同来至后院。兵丁把他架到禅堂中一条板凳上坐下,得胜过来立在他面前,突然高声问道:“大帅你既自己承认也是汉族,为何又想私自逃跑,足见你是心虚胆怯了。今日趁大家全在这里,你到底是满人是汉人,务必痛痛快快地说个明白。要不然,全军的弟兄们全认着我有意袒护你,全把我看成汉奸,我能担得了这嫌疑吗”瑞方到此时,自知是九死一生,索性把心一横,问道:“你怎么见得我要逃跑呢”得胜哈哈一阵狂笑,说我不给你一个证据,你也断然不肯承认。来来来,你们把夜里擒着的两个人,一齐带上来,同他对证对证。不大工夫,早从外边拉进两个人来。瑞方不看犹可,看了又是心惊,又是难过,眼中的痛泪,早倏地流下来。你道这两个人是谁原来正是瑞锦同小厮二黑。瑞锦一见他哥哥在这里,便大声说道:“哥哥,咱弟兄两人认命吧,旁的话不要说了。”瑞方哽咽道:“哥哥是自己找死,原无的怨,可怜六弟你,无缘无故,却被我拉了来,赔上一条性命。哥哥口问心,实在对你不过。但不知你因为什么,却被人家获住,这也算冤家路窄了。”瑞锦道:“我原意本不愿走,怕的就是这一着。果然人家在四面八方全有埋伏,我们走了没有半里路,就被人家擒住了,一直牵入庙中。杨统领他们本认得我,见面问我因何而跑我对他说,因为无钱开发军饷,是奉了哥哥之命,特往湖南去迎孙委员。他偏不信,说你就是到湖南去,也应当白天走,为何白天不走,却要夜里走呢我说白天走,恐怕你们看见,疑惑我是逃跑,因此才黑夜走,所为避人眼目。杨统领说,既然这样你更是逃跑了,还有什么赖的。我说你一定说我逃跑,我便是逃跑,任凭你们发落吧。他又问我,钦差走了没有,我说钦差怎能走呢你太小看人了。他当时便派兵把钦差的行辕围住,不许放走一人。兄弟就料到了,今天哥哥是得到这里来的,决然放你不过。”瑞方听瑞锦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套,生怕把杨得胜招恼了,眼前便要吃亏,连连向他使眼色,意思是止住不叫他说。哪知瑞锦的话越说越多,瑞方只得拦道:“算了吧,不要说了,我已经全明白了。”瑞锦道:“哥哥你还怕谁不成吗咱弟兄,在阳世间多说一句是赚的,再想交谈,只怕得到阴曹地府去了。”瑞方听这话,益觉刺耳动心,但是又无法止住他不说。高低还是得胜过来,向瑞锦道:“你可以休息休息吧,我同大帅还有要事相商呢。”瑞锦到此时,方才止住不说了。
得胜立在瑞方面前,问道:“末牟有一事请教大帅,务必请大帅做一切实的答复,千万不可支吾搪塞。成则行,不成则止,一言便可以定局。末弁也好回复本军的弟兄们,省得他们终日捣乱。”瑞方道:“杨将军有何见教,自请实话实说,没有不好商量的事。”得胜冷笑道:“这事并没有商量余地。大帅要仍抱着商量主意,那就不必说了。”瑞方道:“不商量也可以,到底是什么事呢”得胜道:“这事也没有什么难办的,就是今天这时候,请大帅拿出十万现洋来,我们大家做盘费,开回湖北,也省得在路上搅得大帅不安。大帅领着众位随员,自行到成都去,好在相离甚近,也无须我们保护了。大帅要认可呢,眼前就把银子分兑,大家从此分手,另图后会。将来末弁等到了湖北,如有寸进,决然忘不了大帅体恤之恩。”瑞方听他说完,只是白瞪着眼,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得胜又催道:“到底怎么样,肯不肯,自请快说。”瑞方道:“杨将军,我们到这时候,还有什么不肯的。不过我手中有钱没钱,也瞒不了你。你诸位如果能候一候,早晚孙委员到了,他纵然借不到十万,五万块钱是一定有把握的。借到了,我连一块全不要,就请你杨将军尽数提去,回湖北的盘费,是足够用了。”得胜不待他说完,便冷笑道:“这样你是没有十万块钱了,直截了当地回复我,不就完了,何必绕脖子呢大帅你要知道,天下事全是出自情愿,不能勉强的,你既不肯拿钱,我也绝不怪你。我们此次想回湖北,是万不能空手回去的。末弁想同大帅商量,要暂借一宗物件,俟等到了湖北之后,再原物奉还,不知大帅肯借不肯”瑞方道:“不知杨将军要借什么物件,自是我所有的,便慨然奉上,决不吝惜。”得胜哈哈一阵狂笑,说我要借你项上的头颅,到湖北见我们李统领,做一种进见之礼。弟兄们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得胜的话才说完,早跑过两个兵来,从板凳上把瑞方揪下,一个人牵着发辫向前一拉,那一个高举虎头刀,向下一落,只听咔哧一声,红光崩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地上,死尸也随着向前一扑。此时旁边站的瑞锦,也不害怕,也不悲哀,两双眼睛,直要努出眶外,如恶魔癞狗一般,直扑过去,要同得胜拼命。得胜向旁边一闪,忙向左右兵士一比手势。仍是那两个兵奔过来,把瑞锦按住,也是一刀杀死。得胜吩咐,寻两领芦席,把他弟兄两人,先卷起来,暂埋在庙后柳树底下。两颗头颅,放在盆子里边,用石灰埋上,省得腐烂了,不易辨认。兵士答应一声,如法办理。然后得胜到前面办公室中,吩咐把瑞方的随员仆从叫过来,当面问话。少时张金铭、万有鉴、二白、二黑,另外还有一个厨夫、一个执帖回话的门役,全带到得胜面前,听候发落。众人战战兢兢的,一齐跪倒在地,大呼统领饶命。得胜平日,本认得张、万两个随员,知道他们全是汉人,并非旗族,便和颜说道:“张、万两位观察,不必害怕。我今天杀瑞方兄弟,是为我们汉族复仇,并非有什么私怨。你二位虽做满清的官,却全是汉人,我们同种同类,万没有自相残害之理。你二位愿随我们回湖北呢,咱们早晚便可一路同行;如愿各回家乡,也自请随便,我每人并可送你二十元的盘费。你二位快请起来,坐下谈话吧。”张、万两人,异口同音,先谢了得胜不杀之恩,然后说愿回家乡,因为我们全是文人,跟随统领也无可效力,倒不如及早还乡。如果家乡有什么机会,倒可以帮助我们汉族,也独立起来,倒可壮一壮声势。得胜听了,果然拿出四十元来,送给张、万两个人,立刻放他们走了。这两人如死囚遇赦一般,便连夜逃出资州城。二白、二黑,因为全是旗人,俱被得胜杀了。厨子及看门的,是由资州衙门派来听差的,得胜把他们也一律释放回城。
得胜将一干人全发落完了,然后召集军事会议,向大家宣布:“我们如今杀了钦差,便是背叛朝廷,除去回湖北之外,别无旁的路可走。请大家议一议,我们是立时折回呢,还是少候一候呢”罗秋士起立答道:“我们回去得不可太快,一者湖北革命,不过得自耳闻,究竟是什么情势,必须先派一两个人回去采一采。探明白了,可归则归;如不可归,我们便攻入资州城,先饱掠一回,然后分头四散,各回老家。就算是兵变了,残害钦差,抢掠一逃,连统领也随着不知下落,便轻轻地把这一场是非脱过去了。我们如明目张胆地回湖北,倘然要有一点参差,那时再想跑,如何来得及呢再者孙委员还不定哪一天回来,我们如果走了,这一笔财,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统领请想一想,我这话可是吗”得胜及在座的军官,无不鼓掌赞成,说到底是秋翁的策划,果然面面俱到。到底谁告奋勇,能先到湖北走一趟呢话音未了,只见第三营营官高长捷挺身出来,说末将不才,情愿讨这项差使,先回湖北看一看。紧跟着又有第一营的哨长陆永明也起立发言,愿随高营官一同前往。得胜笑道:“高、陆两位肯去,再妥当不过了。事不宜迟,今天你二人便要起程。请罗师爷发给你们盘费,早去早回,千万莫在路上耽搁。”二人答应了。得胜又嘱咐本军的人,暂时不要宣布杀害钦差的事,并叫罗秋士传谕寺中和尚,也要严守秘密。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位大钦差谋害了,外边还不知道这一点影子。杨得胜对知州说:“因为时局不靖,钦差在行辕中,倘或保护不周,出了旁的岔子,谁担得起啊所以劝钦差,暂且搬至大佛寺中,同军队住在一起,大家好尽保护之责。”知州谭正斯,明知这里边有问题,但是惧怕军队,也只好装聋装哑,应当怎样供给,仍旧派人送至大佛寺中。其实里面的消息,早沸沸扬扬,传遍资州城了。
过了几天,大佛寺中,忽来了一个做小生意的。肩上背着一个木柜,手中擎着一柄摇铃,来至寺中,高声叫道:“卖香胰子、花灵水、手巾袜子,各样杂货俱全。”大兵一看见,便全围上了,问了这样问那样。叫卖的非常和气,要的价钱也很公道。卖了几样,然后背着木柜出庙。从此以后,这卖货郎天天必来庙里走一遭。过了几天,不但军人全熟识了,连庙中的和尚,也认识了一大半。尤其同他要好的,是本庙的知客僧月空。什么缘故呢原来这月空是一个青年和尚,长的相貌既美,谈吐应酬又文雅又和平,在本庙中总要算一个出色的僧人。可是有一样不好,他不守清规,专好同左近一带不规则的妇人勾搭。他见这卖货郎的物品,多半是妇女欢迎的,便也跑过来打听价值。货郎一看他这神气,便料他不是一个安分的和尚,偷偷地送了他一盒香皂、两瓶花灵水,还有香粉、牙膏之类,也每样送了一点,并不向他要钱。月空得到这便宜,说不尽的欢喜,向他再三致谢,并应许给介绍买卖。过了两天,月空向他说:“这庙的前边二里多路,有一个小村子,名叫五柳店,我的娘家便住在那里。你明天晚饭后,到那里去,我能替你卖不少的货。”货郎笑道:“师傅肯做成小人多赚几个钱,那是再好没有的了。但不知师傅的娘家贵姓,住在村子哪边,小人去了,好容易打听。”月空道:“你进了村子,一直走,在尽东头一个篱笆门外,有一株桂树,还有两三株垂杨柳。那一家姓汤,你打听桂花汤家,没有不知道的。我准在那里候你,千万不可失信。”货郎道:“这是赚钱的事,我还能忘记吗”
第二天晚饭后,他果然背了不少的货,照着月空说的方向,寻至五柳店。才一进村子,便有许多狗追着咬他,他一边吆喝狗,一边向前行走。来至东头,不但看见桂树,桂树底下还立着两个人,一个正是月空,那一个却是妇人。虽然乡村打扮,却涂脂抹粉,很有几分姿色。一见货郎来了,和尚先打招呼,说这里来,你这位大哥,真不失信。又朝着妇人说:“五嫂,你看怎样我不冤你吧。”妇人笑了笑,说你让他里面坐吧,在外边看货,回头街坊家姑娘嫂子全围拢上,我们倒不得挑了。月空点点头,随把货郎让至篱笆门内,一个院子当中。月空道:“这里又宽阔,又明亮,叫他把柜子打开,你拣心爱的挑上几样吧。”货郎随把柜子放在院的当中,笑着对妇人说:“奶奶喜欢什么,随意挑选。我们买卖人,但求多卖几样,决不扯谎要价。”说着将柜盖揭开,但见里面花花绿绿,十分好看。妇人看了这样,又挑那样,问货郎道:“这是桂花皂吗多少钱一块多少钱一盒”货郎道:“这是从汉口贩来的,真正地道法国皂。我们原本还要两块钱一盒,这位奶奶要买,只算两块二毛钱,要一块是八毛,这是实在的价钱,少一个也不能卖的。”妇人道:“呦好贵的胰皂,我从来没听见说过。我们平常用的桂花皂,两毛钱一块,也是香喷喷的,你难道一块就顶人家四块吗”货郎道:“奶奶说的,那是中国桂花皂,要论香味,比这个可差得多呢这是法国巴黎造的,那是中国上海造的。奶奶不信,请先拿一块用去,如果同那个一样,我情愿奉送,不要你一块钱。”说着果真拿出一块来,双手交给和尚,说师傅自请拿去,转交给奶奶用,过几天再给钱,假了包管退换。和尚笑嘻嘻地接过去,果然递给妇人,说你留下用吧,不要管真假好坏,横竖用不着你还钱。妇人笑着收了,又挑了两瓶芝兰香水、两瓶爽身粉、两瓶生发油,另外又挑了半打丝巾、一根绣花腰带。通共算了算,是六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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