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善辅识趣,给他去了一封信,很说得娓娓动听,并应许从此以后,决不残害民党。国珍的气,才略略平复了一半。近年善辅利令智昏,竟完全变了卦,对于民党分子,一点也不留情。听你说,索性连北京的汉人,全要斩草除根,这也就难怪国珍不肯留情了。我想他两人当年的交好,竟会有今日的结果,实在令人可笑,所以禁不得笑起来。这种人有什么可惜的,也值得你这样张大其词吗”晋五又喝了一杯酒叹道:“看起来,满清的天下,是没得希望了。常言说,人心既去,天道难回。如今也不必管南方、北方,只这一个小小京城,便是榜样。除去我们旗人,吃钱粮度日的,生命所关,还不会改变心志,其余无论商家住户,各界人民,口口声声,全都要赞成共和。其实共和是个什么物儿,根本上他们也满不知道,却偏要随着摇旗呐喊,发那种无谓的狂热。这种愚民,说起来还不十分可恨,最可恨的,是有两家报馆,终日在纸篇上大吹大擂,把共和民主平等自由说得天花乱坠,把君主专制贬得一文不值。在辇毂之下,竟敢发这种狂言,闹得满城风雨,人心动摇,真真是可恶极了。”
瑞琦忙问:“是哪两家报馆”晋五叹了一口气,说这两家报馆,性质绝对不同,主张却是一样。瑞琦笑道:“这话怪极了,性质既然不同,主张怎么会一样呢”晋五道:“你哪里知道这两家报馆,一家是国风新闻,一家是京都日报。国风新闻本是日出两大张,一种文话大报;京都日报却是日出一小张半的白话小报。哪知他这小报的力量,比那大报却高出十倍,差不多北京的人心,全被他这一张小报给说变了,真比三千毛瑟还厉害呢。但是他们那主笔同经理人,也太无味了。人家国风新闻主张共和,赞助革命,为的是大洋钱。一篇社论,一条新闻,真能一千八百的换钱花。终日坐马车,吃大菜,住班子,置新衣裳,也对得起自己那一支笔。至于京都日报里边,经理同编辑穷得没裤子穿,也不懂得去运动革命党,弄几个钱花花,偏偏要饿着肚子,提倡共和,赞助革命。请你想一想,这种人不是冤蛋吗”瑞琦道:“你倒不可这样说。照人家的行为,才是真正纯洁高尚的革命呢。至于国风新闻,不过是些高等流氓,打着排满革命的旗号,好骗钱花,哪里值得一论呢本来老同盟会中的分子,也过于杂乱。在当初创始之时,党规未尝不敢肃,党员也还知道自爱。后来每况愈下,那些下级党员,直然变成了一种强盗结合:越是有品行有操守的人,越不能容;越是下三烂,拆烂污,明劫暗骗,生抢硬夺,满嘴不说人话,一肚子奸盗邪淫的人,越能出风头,在党里奉为大将。那京都日报的几位,当然同他们联不到一处了。但是我久居北京,还不会注意京都日报里边,居然会有这样出色的人物。五哥料想知道他们的底细,你何妨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呢”晋五嘴里咽着饭,说:“我吃饱了,还得回旅馆睡觉呢,要陪着你说到天亮,那可真办不了。今天只好把他们高高供起,等明天我吃过早饭,破出一天工夫说给二爷听,今天晚上,就求您饶了我吧。”瑞琦道:“岂有此理,你正说到热闹中间,为何打住不说呢莫不成还要卖关子吗”到底崇晋五是打算卖关子不卖关子,作小说的实在不知道。可是作小说的,决不想着卖关子,使阅者诸君心里发闷。咱们暂且把这一位阔少、两位骗子手,全高高地供起来,直然把京都日报的人物,痛痛快快,请他们揭幕登场。
原来在前清时代,北京城风气开得最晚。直到庚子拳乱之后,两宫由陕西回銮,励志变法维新,北京城这才有创始的日报。但在那个时代,名目虽说维新,骨子里仍是守旧。因为慈禧太后,根本上本不赞成变法,不过为时势所迫,面子上不得不敷衍迁就,好粉饰中外人的耳目。至于她的本志,就抱定了活一天乐一天。其实未来的局面,她早已看清,明知自己万年之后,大清朝的宗社,一定要支撑不住。可是你要叫她放弃大权,由光绪皇帝自行亲政,把国家着实地整顿一番,那却万万休想。这是什么缘故呢一者因为贪权好利,天性万不能移;二者因为她手下的几个宠臣,全是光绪的冤家对头,生怕还政之后,保不住他们的首领,所以活一天就得庇护他们一天;三者因为同光绪的母子感情,也过于恶劣,终身衔恨刺骨,决不能使她有舒心如意的一天。有此三种原因,所以宁可瞪着眼睛,坐视祖宗艰难缔造的基业付之东流,也决不能回心转意。果然,她崩逝之后未足三年,便出了这意外的变故。追原祸始,总不能不归咎于慈禧了。因为这样,所以北京的舆论,也不能不受这种势力的支配。那些开始创行的日报,大半全含些半官性质,非如此不足以图存。仅仅有一足以图存、仅仅有一个敢说话的京话日报,落叶归根,还把总理彭翼仲发往新疆效力。那时候创始的文话大报,只有朱琪办的一个北京日报。白话小报倒是存有两三家:最早的是京话日报,其次是正宗爱国报,再次便是京都日报。这三家小报,在北京城的势力,确是非常大。因为九城内外,各商家,各住户,差不多家家全要看一份小报。价值非常便宜,上面载的新闻,却又不少。尤其是本京地方新闻,消息非常敏捷。不怕是昨日晚夜发生的事情,次日早晨便能详详细细地登在报上。而且稍有关系的事,一志再志,三志四志,甚至连载十几天,必要把始末根由,收场结果,原原本本地登出来给大家看。所以小报的销路,非常之广。自京话日报被封之后,只剩了正宗爱国报同京都日报两家,其余还有一两家,等诸自郐而下,不足数了。这两家报,要论销路,以爱国为第一,它每日总能销三万上下。可是敢说话,有价值,却要推京都日报。它每天约销七八千份。可是看京都日报的,大半是中上等社会知识界中的人。因为它这报虽系白话,做得却并不俗,可称得起是短小精悍,雅俗共赏。而且演说那一门,尤其是言中有物,字字生动,真能替商民说几句公道话。因此,上北京城稍有知识的人,提起京都日报来,没有不赞成的。
可是这个报在当初组织之时,也未见得十分出色,全是后来由两位有思想的人慢慢演进,而造成的一种价值。京都日报的发起人,便是四十几回中打奏案的何益三。他自组成此报,便身为总理。办了两年多,不见发达。有人建议,说你所约的那几位编辑,实在不够材料,要想谋发达,非另请有学识有手笔的人来做编辑,是万万难求进步的。何益三倒是肯听话,决然于北京几个报混子之外,另请高明。此时恰有一位印刷界的朋友,名叫萧玉成的,对他说:“你要想请主笔,我意中恰有一位。此人在旧学中,是举过优的医生;在新学中,是出洋留过学的学生。年纪不大,而且又有新闻的阅历。因为那印字馆中,曾承印过通报,这位先生便是通报的编辑。他就住在我们馆中,彼此盘桓了有半年多。我从旁冷眼观察,见他编辑,又敏捷又有条理。一个桌子上,堆半尺多高的稿件,他目阅手批,笔挥墨染,只需一个钟头的工夫,便整理得井井有条,改写得停停妥妥。要说到做文章,更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而且文言白话,无一不精。至于他的品行,更是洁身自好,从不会交过一个污烂的朋友。可是他的性情,却非常和平,无论对待什么人,从不曾有疾言厉色。照这样的新闻记者,在如今世界中,只怕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寻去。你如果将他请来,我敢保你那京都日报,不上一年,必能超过爱国报以上。”何益三道:“我仿佛也见过这个人,真不愧是一位有品的名士,就请你费神,替我约一约吧。”萧玉成道:“他肯就不肯就,我可没有一定把握,咱们约一约看。我必破出情面替你说话,他如果有些活动意思,我再陪你去一趟,当面恳求。他为人是很脸热的,朋友当面求他,他总不好意思驳回,这事就算妥当了。”益三又再再托付。玉成去了,过了两天,欢欢喜喜地跑来,说:“活该你京都日报要发达。这位先生因为在家里闷得慌,正想要出来消遣消遣。我乘这个机会把你的片子拿出来,极道仰慕之意,求他出来帮忙。他当时虽未应许,可说容我再思索两天,然后决定。这事占八成可以妥当了。我临别时候,他还给了一张回片,叫我替他回拜你。”说着把名片取出来,双手递与益三,仿佛很郑重的。益三接过来看,见小白片当中,印着三个字,是田念壬,下首四个小字,是秋蝉浙绍。益三道:“这样好极了明天午后,我同金二爷先到你馆里,然后一同去见田先生。我同老金这两张嘴,保管能说得叫他满意。”玉成道:“这样我明天候着你吧。”便匆匆地去了。
方才益三口中说的金二爷,便是京都日报的经理。此人姓金名戋,号叫戈二,是北京九城有名的一位文光棍,在仓漕两界,很有一点声名,凡北京吃仓漕饭的,差不多全得听他的指挥。他从十七八岁便在市面上创光棍,立字号,专好扶弱抑强,替朋友打个不平;口才极好,无论遇着什么难事,他过来三言五语,便能解决。东城一带,没有不知道金二爷的。金家在北京,本是多年的老土著,住家在东直门内羊肠胡同。他家世代当医生,金戋的父亲,在北京医界很享过盛名。那位老先生,把毕生的精力,全用在儿科上,因此对于小儿的病症,真是手到回春。有一年某贝子的阿哥,才五六岁,忽然得了一种奇病,肚子里仿佛有一块石头,有鸡卵大小,忽隐忽现,面黄肌瘦,饮食不进。请了多少名医,吃了不少贵重药品,何曾有一点效力某贝子年近半百,只此一子,急得终日打旋。是他的护卫进言,说这东城现放着一位儿科专家,爷为何不请他诊一诊呢某贝子忙问是谁,护卫便把金先生荐上。某贝子立刻叫他拿着自己名片,套上本府的轿车,即刻将金先生请来。金先生平心静气诊了一回脉,又仔细看了看手纹,然后叫解开衣裳,用手在肚腹上抚摩了一回,笑向某贝子道:“贝子爷自请万安,阿哥病势虽重,并无大碍。医生敢保一个月之内,不但腹病全除,而且精神焕发。我有一种秘制的丸药,可不能先给他吃,只留下一包,另外开一汤方,先把汤药吃下,过一点半钟之后,再吃这丸药。丸药吃下去,必要大泻,只管叫他泻去,贝子爷不必害怕。因为有先服的药滋阴助气,决不至有旁的差错。”某贝子再三致谢,并追问阿哥肚中究竟存的是什么东西,为何坚硬得同石头一个样呢金先生笑道:“爷一定问肚子里是什么东西,说出来却不值半文钱。阿哥肚中存的,是一粒杏核。因为吃杏时候,连杏核吞下去,那杏核上附带着有须,最能牵引血液,所以日积月累,成了这大的一颗硬物。我那药专门能克制他,吃下去之后,必能从下部泄出。因为阿哥体气已亏,须先服补气的药,然后才能禁得住泄。爷自请放宽心,若没有把握,医生也决不敢说这大话的。”金先生去后,某贝子果然遵照他的法子,把汤药丸药先后服下。过了一刻钟工夫,阿哥喊着肚子疼要出恭,大家扶他坐在小恭桶上,足足泻了有多半桶。最后喊着疼得慌,用尽气力,只听扑通一声,不知泻下一个什么东西来。只见他满头是汗,气力已微。某贝子自己把他抱至床上,然后看桶中泻的东西,全是金黄颜色,果然含着有杏子气味。家人从内中捞出一个黄蛋来,足有鸡卵大小,用清水漂净了,使手掰,哪里掰得开。费了很大气力,掰出来看,果然是一枚杏核。某贝子到此时,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又把金先生请来,斟酌病后调理的方药。过了半个月,居然慢慢地复了原,脸上气色也红润了,身上肌肉也生出来了。某贝子特备一千银子,作为谢礼,又请金先生在府宴会。席上闲谈起来,说先生的丸药真是仙丹,何妨将它公之于世,普济众生,岂不是无量的功德。金先生道:“这药很不容易配,须经许多手续,方能成功。医生已经上了年纪,偶然配一点,就觉着很吃累,要配的太多了,实在没有这大的精神气力。”某贝子道:“先生有几位世兄,何妨将法子传给他们,你老先生在旁边监督一点,也就行了,何用自己上手呢”金先生道:“爷说得很有道理。医生两个小孩子,大的已经送到药店去学生意。虽然笨一点,倒是很老实的,将来教给他配药倒还对付着,不至有什么舛错。唯独第二的小儿,天性怪僻,念书很聪明,只是终日逃学,不肯去念,专好在孩子队里充大王。什么刺枪使棒,跳高跑远,甚至摔跤打架,好勇斗狠,他是无一不好,医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终日胡闹。”某贝子道:“先生倒不要这样说。你看越淘气的,将来一定出色不群。最好顺他的性儿,倒不可过于拘束。”金先生点头称是。自此以后,果然遵照某贝子的话,配药出卖,定名为七宝丹,专治小儿各种时症,非常灵验。
哪知道这一卖药,竟自招出了很大是非。原来同巷住的有一家破落户,姓陈行八,名叫陈宜,大家只管他叫陈八。本是汉军旗人,也吃着一分钱粮,只是不务正业,终日提笼架鸟,随着一群土棍地痞,各处胡闹。他这一天在门前站着,看见金先生门口立着不少人买药。他心里一动,从此便注上了意。第二天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