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丈夫名叫金国安,是去年到北京来的,项宫保派他到外务部任差。他娶了一个日本妓女做妾,既不接眷,也不回家。是有人给我去信,叫我急速到北京来。信上写得很明白,说是前门外厂东门延寿寺街,门口有牌子,是外务部金寓。我从天津来,下了火车,一直奔到这条街,亲自查看门牌,果然有外务部金寓,一点也不差,我这才敢进来。却没料到张冠李戴,出了这大笑话。我实在对不住这宅里的老爷太太。等我回家以后,必然亲自来负荆请罪。至于摔砸的东西,我必拣选上好的买来奉赔。”妇人说到这里,骆大嫂才要答言,只见金树铭满面赔笑,向那妇人深深做了一个大揖,很恭敬地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司长太太到了,恕晚生一时鲁莽,言语不周,得罪了太太,千万不要见怪。”又回头吩咐他那姨太太桂红:“快去沏上好的茶,给司长太太压惊。”众人见树铭忽然变成这种状态,全都相顾愕然,不知他是一种什么意思,就连洪氏也有点莫名其妙,忙说道:“这位金老爷,你不见怪我,我就感激极了,怎么倒这样谦恭起来,我实在有些愧不敢当。”树铭笑道:“太太请坐,听我慢慢地告诉你。你家老爷,现在是外务部候补郎中,代理翻译司司长。晚生同他在一部当差,虽不在一个司中,却彼此时常见面。如今太太来到舍下,既有同寅之谊,又有司蜀之情,晚生理应招待。就是摔毁几样东西,也算不了什么。太太且请在舍下休息一刻,俟等打听着司长的准住址,再由舍下套车,送太太回宅不迟。”洪氏听树铭说得这样委婉恳切,便完全认他是好意,殷殷向他打听:“国安到底住在哪里”树铭道:“司长的准住址,连我也不甚清楚,因为他从前住在杭州会馆,现在听说自己租了房子。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可不知道,但是决不在这延寿寺街。如果在本街,他一定挂有牌子,我焉能不知道呢我想给太太写信的人,一定同司长有挟嫌,故意支使太太到舍下来,闹这种阴错阳差的笑话。依我的愚见,太太先安心在舍下候一刻,我自己去寻司长。他此时多半还在部里,我寻着他,他一定来接太太,岂不比太太自己去寻强吗”洪氏再三称谢,说:“金老爷为我们家事受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如今也只好这样,我就在府上等候吧。”
树铭听她答应了,连忙匆匆地出了家门。好在相离不远,便一直寻到国安家里。恰巧国安回家不多时,听说金树铭来寻他,并且有要事非面谈不可,只得捏着头皮出来会客。树铭一见他面,便沉下脸来说道:“司长,你的大太太今天来寻你,你就应当套马车,自己到车站去接才是道理。你就是不去接,也不应当打发她到我家撒疯。如今把我一屋子的家具全摔碎了。最可惜是我一对乾隆五彩的瓷瓶,当初是三千五百两银子买的,还认便宜,现在五千两也怕买不出来。没旁的说,司长就是照样赔我吧。除去这一对瓶之外,旁的我自认晦气。唯有这瓶,是不能白砸的。”树铭这一个雷头风,直把国安拍得手足无措。他确乎不在这一对瓷瓶上,三五千两银子,在他看着,算不得什么重要问题。只有他这位太太,出其不意,如飞将军自天而下,他听了实在有些震惧失常。忙赔着笑脸说道:“老寅兄千万不要着急,摔了你的宝瓶,当初多少钱买的,我赔你多少钱,决不叫你受着一点损失。只有内人现在哪里,他是否知道我现在的住址,还请老寅兄明白指示。”树铭听他允许赔偿,便不似方才那样急迫,笑着说道:“司长要打听这个,请先给晚生签三千五百两支票,晚生必有满意的答复。”国安毫不游移,从怀中掏出支据来,立刻签好了数目,盖上图章交给树铭。树铭接过来看,是正金银行的支票,立时笑逐颜开,藏在怀里,拱手致谢道:“到底司长慷慨大义,晚生感激极了”国安道:“到底内人在哪里,请你快告诉我吧。”树铭随将怎样稳在家里,怎样自己说谎,到部里寻访司长,怎样对他说司长住在杭州会馆,全对国安说了。国安深深给树铭请了一个大安,说多谢老寅兄随机应变,实在是成全小弟了。树铭在旁边又替他出主意,说:“司长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要不是因为牌子,何至闹得这样阴错阳差呢。”国安连声喊大马:“快把门外的牌子摘进来”树铭又催他快收拾一点行李,到会馆去暂住一间房子,然后由我用马车把太太送至会馆。只说司长在会馆卧病,不能亲自迎接。这一场天大的是非,可就完全消灭下去了。国安连连点头,说:“老寅兄的主意果然高明,我就这样办理。只求你晚一刻回家,好容我安顿好了。”树铭道:“这是自然。我不但晚回家,还可帮着司长安置一切。”两人匆匆地收拾了两件行李,大马套好了车在门外等着,一同上车,来到杭州会馆,草草收拾了两间房子,将行李略为布置好了。树铭又匆匆折回家中。洪氏已经盼得眼穿,见他回来,忙问见着国安没有。树铭故做出皱眉叹气的样子来,说:“这道儿太跑得多了。晚生先到外务部,说司长已经三天没来了。我又跑到杭州会馆,这才见着。原来司长因为感冒风寒,病了三四天了。他听说太太来到,便强挣扎起来,要亲自到舍下迎接。是晚生拦住他,说外感的病,就怕见风,等我亲自送太太到会馆来。如今车已驾好了,请太太同这位姑娘,同到会馆去吧。晚生在家也没事,专诚送太太前往。”洪氏又问道:“会馆中是他一个人住着还是有家眷呢”树铭连忙摇头道:“并没有家眷。”洪氏听见没有家眷四个字,心中的醋火立刻减去了十分之九。却不知这一幕戏法,完全是树铭一个人变的。算是她丈夫花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只买得这一场戏法,变得干干净净,并不曾露一点马脚。洪氏反倒千恩万谢,连连向桂红万福说:“改天必要过来请安赔礼。”桂红此时,已知道她丈夫得了便宜,便也另换一个态度,太太长太太短,口头上极力恭维。并亲自送洪氏出了大门,眼看着她上了车。树铭跨在车沿上,一直将她主仆送至杭州会馆,亲自陪进门来,见了国安,方才告辞而去。洪氏见国安躺在床上哼哼,便认定他是有病,反倒不好意思发作。只将大马臭骂了一顿,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写这坏信。可怜大马挨这一场空心骂,还摸不着头脑,反倒向太太请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太太只得将接到信的话,略略说了几句。大马急得指天画日,说小人如果写过一个字的信,叫我手上长碗大的疔疮。国安也帮着他分辩,说:“大马并不认识字,他怎能写信呢这一定是同乡造的谣。因为他们时常向我借贷,偶然借贷不周,便胡造妖魔,你怎么单听这一套呢”太太已然见着了老爷,便安心在北京住着。又因为会馆不方便,在东城单牌楼一带租了一所房子,从此国安又成了两分家。
他起服之后,果然补了外务部郎中。及至宣统三年,由郎中又升了本部参议。项子城到北京来,他也曾谒见过一两次。恰赶上同南军议和,项子城碰了陈学潜的钉子,心中很为懊恼,便想起金国安来,马上用电话招呼到宅中。一见面,项子城便对他说:“南北和议已经派了唐绍怡作代表,尚缺少八个随员,我想你可以充一个。你再保荐一两个在旗的人员。外务部中各司里,旗员很不少,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你可开出几个人名来,并附注简明履历,我好酌量派一两个。最好是要守旧派的,倒不用什么新人物。”金国安诺诺连声,立刻告辞下去。在秘书办公室中,开了两个人名:一个是张恩厚,字子重,汉军镶白旗人,是外务部条约司的主事;一个是志兴,满洲正黄旗人,是外务部堂主事,兼司务厅司务。张恩厚乃是一位旗秀才,并在日本东京留过学,是早稻田大学法科毕业生。这位先生,性情非常古板,真可称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而且胆量又极小,随便一点事,便能把他吓得手足无措。在外务部当了几年差,倒是循规蹈矩,极得上官的信任。所以国安不假思索,便先把他开出来。至于那位叫志兴的,乃是世家子弟。当日他的堂姐为光绪皇帝的妃嫔,他便公然以国舅自居。先在理藩院挂着一个笔贴式衔,终年也不去应差,只随着一班吃哥儿架秧子的,斗鸡走狗,问柳寻花,度他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后来因光绪帝失势,某妃已死,志兴的势力便也随着一落千丈。十几年的功夫,家业已经花去大半,眼看着就不能支持了。实在被迫无法,这才立志想要正经当差。好在亲友有势力的,还不在少数。第一个大学士拉同,当日曾受过他家的好处,志兴便寻了去,说明来意。拉同素性本好诙谐,今见志兴来了,亲口说了许多立志要强的话,便不觉大笑道:“老弟,你怎么说起笑话来了凭你这样漂亮人物,正好骑上快马,去跑蟠桃宫。再不然,便同你那好朋友,到白云观去会神仙,正好及时行乐,为什么想起当差来了你老弟要想当差,等我奏明当今,替你单立一座俱乐部,里面设上花柳司、麻雀司,大菜科、香摈股,就请你做该部大臣,一定能够胜任愉快。至于其余各部,恐怕没有安置你的地方。”拉同说完,又哈哈大笑。志兴连羞带气,不觉放声大哭,又恳恳切切,述说他家中的苦况。拉同这才郑重地安慰他,说:“原来这样,愚兄一定替你设法。你在理藩院声气太不好了,莫若到处务部去吧。好在项宫保同我至好,我托付一语,他自然关照你。”果然未出十天,外务部给理藩院去咨文,调志兴来部任差。在理藩院正把他看成累赘,乐得有人来调,立刻复文照准,志兴从此便在外务部任差。真个是败子回头,万金不换。他从此专心致志,谨慎从公。过了几个月,便提升了堂主事。后来历任尚书全有拉同关照,因此志兴的差事,当了六七年,始终不曾更动。最近因为司务厅司务出缺,又委他暂为代理。这两个缺,在部中是列为最优的,他一身兼之,所以军马衣服,很是阔绰。项宫保吩咐金国安保荐两个人,国安便将他一齐列上,当时呈上去,居然全核准了,第二天便用内阁总理大臣下委任状。此时老恩王保荐的人,也由唐绍怡呈到项子城面前。内中两个旗员,一是龙华,一是海亮。项子城并不挑剔,一律核准加委。海亮原是恩王府的长史,龙子春在旗员中,号为通达时务,所以恩王看中了他。至于海亮,不过拿他当自己的耳目,将来会议情形如何,可以随时报告。要说到出席发言,他一个当家人的,有什么知识这四旗员中,就是张子重、龙子春,尚有一点学识,那两个,一是纨绔子弟,一是世代家奴,不过随着充数而已。至于汉人中,有金国安、杨修、章敬宗,那一个却是项子城家的教读老夫子,姓徐名蔚,字豹文,保定人。还是桐城吴挚甫先生的高足弟子,人品极其高洁,只是性情迂腐,项子城因为陈学潜不肯去,所以选中了他。这位先生倒是直任不辞。八名随员全委定了,紧跟着唐绍怡请训出京,皇太后在慈宁宫召见,很勉励了几句,叫他临机应变,无论如何,总要保住皇室尊严才好。绍怡答应,说:“臣必竭尽心力,报效皇家。”下来又去见项子城,子城也是一再嘱托:“大清皇室,务必设法保全。将来无可奈何,就是作虚君共和,也千万不可把皇室推倒。至于其他条件,全可以迁就通融,这一层你务必要记住了。”唐绍怡诺诺连声,说:“将来会议情形,绍怡必随时电呈宫保请示,宫保认为可行的,绍怡也不敢坚执;宫保不认可的,绍怡也不敢擅专。”项子城点头道:“这样好极了。你不必再耽误工夫,明天就到上海去吧。”绍怡答应退下。第二天一早,率领随员仆从,乘早车先到天津,包了招商局一只官轮,转赴上海。
到了上海,陈起梅派员到码头迎候,在中国地替他预备好了行辕。绍怡执意不肯住,还是住在租界大饭店中。本来这也难怪,谁不求身命的安全,焉肯在革命党的范围内讨生活陈起梅见北方代表已经到了,赶忙给南京去电报告经过情形。孙文也立派伍廷芬带领随员,前往开会。好在一切随员也全是预先派定的,宁沪朝发夕至。大家来到上海,伍廷芬先拜访唐绍怡。两个人既是同乡,又是旧日同寅,从先彼此感情很好,如今却做了对手方的代表,将来在会议席上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但目前久别重逢,见了面倒是十分亲热。绍怡留他在大饭店晚餐,两人直谈了有三个钟头,彼此也略略交换意见。绍怡说:“你我当初全是朝廷官吏,饮水思源,对于满清似乎不好过为已甚。”廷芬大笑,说:“老弟真是妇人之仁。如今胡运已终,正是我们汉族伸眉之日。若不乘此机会根本推翻,将来他们有了英明之主,我汉族仍脱不了专制之孽,何如一劳永逸免致他年再起革命呢再者项宫保的为人,有种族思想,有世界思想,不愧是一位大英雄。你老弟正好乘此时机,向他进言,为我们汉族争一口气,为什么反倒帮着满清说话呢”一席话说得绍怡闭口无言,半晌答不上一句来。迟了片刻,方才搭讪着说道:“大哥,你也不可过执成见。咱两人所处的地位不同,假如你要是北方代表,自然就知道内幕的难处了。”廷芬大笑道:“愚兄要肯做北方代表,这时候早就补了外部尚书了。我自那一年到北京,做了半年的外部侍郎,便看出满清气数已完。那些亲贵,一个个自负万能,其实除去招权纳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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