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踪去路。他去了二年,成绩很是不坏。每一个月,总有三五封信,向敬王报告,又故意张大其词,说革命党在海外羽翼怎样多,势力怎样大,所有留学回国的人,多半靠不住。他这样一鼓吹,明着是为自己邀功,其实暗中却为革命增加了不少助力。
戈二说到这里,元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戈二笑道:“二哥,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还参不透。你看满清近几年来,防家贼的手段,有多么严密,军权是他们掌着,财权是他们掌着,甚至连教育权也是他们掌着。这还不算数儿,各省的疆吏,自是出了缺,就补满人,至于总督兼圻,尤其非满人莫属。在他们这样办,自以为手段高强,可以保住子孙万世之业了,其实骨子里正是促成革命一种极大的反动力。就以武汉起义说吧,若非祥呈在那里做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得那样快。纵然发生,也未必一举成功。你要溯本穷源,纯卓先的侦探报告,能说与革命无功吗”两人说到这里,全都哈哈大笑。戈二又接着说:“他毕业回国,敬王颇加赏识,便派他为民政部侦探,还兼着西城习艺所所长,每月有三百元的薪金。这小子本是一个穷地痞出身,一旦升官发财,就常情而论,必定要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了。哪知他的面目却非常和平,见人说话,又非常客气。不知道底里的,还认着他是大好人呢。其实这小子心地极阴险,手段极毒辣,栽赃害人,诬良为盗,什么没天良的事,全做得出来。谁要同他交朋友,迟早总得受他的害。真不愧是笑里藏刀,如鬼如蜮。我们弟兄,以后总要远着他才好呢。”元珍道:“我不怕他,明天你看我给他不下台。不把这小子骂一个狗血淋头,他也不知道我丁元珍的厉害。”两人直说到日落天黑,戈二才告辞去了。
第二天午后,元珍先到香厂茶棚里候着。果然不大工夫,金戈二同着田念壬、余两吾,说说笑笑地步行而来。元珍迎出茶棚以外,把三人让进来,坐在一张桌上。茶博士小马见是丁二爷的朋友,格外伺候得周到,每人沏过一个大盖碗来,全是双窖极品的小叶茶,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余两吾是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先笑向元珍道:“新年初二,二哥就开张请客,小弟听见了,以为这是财神宴,万不可以不赴。因此没等请,便跑来做不速之客,想来二哥一定很欢迎吧”元珍笑道:“欢迎是当然的,不过这一次财神宴,乃是武显财神,喝多了就许要起打。你自不害怕,就请加入,不然还是远远躲着的好呢”两吾笑道:“小弟生平,最欢喜的就是打架。今天这财神宴,我更要跨虎光临,做一位赵玄坛,怎能够躲着呢”两人正说着,忽听茶棚外远远一阵笑声,又有人大声喊道:“这个玩意儿特别,才真是庆祝呢”大家举目向棚外观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服很是漂亮,头上戴着一顶貂帽,帽檐上却系着一个很大的氢气球。球是深红颜色,上面有几个很大的白字,乃是“中华民国共和万岁”。这个球离他头顶有四五尺,飘飘荡荡的,随着他走,老远看着,倒很有个趣儿。后面跟着许多小学生,拍掌欢笑。那少年洋洋得意的,直走过茶棚去。元珍道:“这个点缀得很好,要不然,偌大北京城,对于这样光复汉族、改建民国的大庆典,连一点儿表示全没有,也未免太难了。”金戈二道:“你不要抬举他了。这孩子懂得什么叫庆祝民国。他是我朋友的一个侄子,现在中学读书,也不好好地上学,终日同着一班在旗子弟鬼混,专讲走二黄票戏。今天不过借这氢气球出出风头,竟招了这许多人,跟着他捣乱,真也可笑极了。”田念壬道:“二弟,你也不可这样说。小孩子能知道庆祝共和,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较比咱们北京那些麻木不仁的老腐败,还强得多呢。”
戈二才要答言,忽见远远地来了两个少年,全穿着枣红库缎的皮袄,宝蓝库缎巴图鲁坎肩,镶着库金边,横着一排金纽绊,头上全戴着貂皮困秋帽子。两人手拉着手儿,走得风快,转眼已来至茶棚前,看神气是想进来喝茶。抬头看见丁元珍,点头微笑。元珍喊了一声,你们进来喝茶。两人回说请吧,便走过去了。余两吾问道:“这两个孩子,看着很眼熟,倒是谁啊”元珍笑道:“这是杀子报中两个主要角色,今天特特跑来显魂。大概许是因为清帝逊位,宣布共和,杀子报的故事已经应验了,从此用不着再唱那出戏,今天趁着有闲工夫,特来点缀点缀风光。”两吾道:“你说了这半天,他到底是哪个呀”元珍道:“那不是三庆园中鼎鼎大名的台柱子小桃红、小吉瑞吗去年崔灵芝唱杀子报,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红去金定,你不是也去听过吗,怎么才过了一两个月,就不认得他们了呢”两吾道:“上妆同下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何况又是一面呢。”金戈二道:“你两人先慢谈,听一听这是哪里来的哭声。”大家侧耳细听,果然远远有号啕之声,并且哭得十分惨切。元珍道:“这真奇怪极了,今天新正月初二,并且又是庆祝共和,谁有什么伤心的事,值得这般痛哭。”正说着,哭声已由远而近,大家为好奇之心所驱使,不等哭到眼前,便一齐起身,走出茶棚外观看。远远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孝服,头顶一尺多高的白帽子,身上的白衣,又肥又大,手提着一根哭丧棒。走一步号一声,嘴里还数数叨叨,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后面跟定一群人,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点头赞叹的,却倒没有鼓掌之声。少时已走近第三茶棚,田念壬的眼快,“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盛疯子吗紧跟着余两吾也说,果然是盛世音,我们躲他远着点吧,提防叫他缠住,可真不了。金戈二道:“没要紧,有我呢咱们倒看他是为什么装疯。”正说着,忽听盛疯子高声喊道:“大清亡了,宣统皇帝死了,我盛元世受皇恩,今天是给皇上穿孝。哎呀皇上呀,哭一声宣统爷,我叫一声大皇帝,项子城篡位把你赶,我的皇帝啊”他学着刘鸿声唱斩黄袍的腔调,高唱起来。本来他的嗓音洪亮,又兼他这一次举动,并非游戏,实在发于至诚,因此沉痛激昂,大有响遏行云之致。此时在茶棚一边的警察,听他唱出项子城来,生怕自己担不是,便过来干涉,说:“先生,这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并且今天庆祝共和,不应当有此举动,请你把孝服脱了,不要哭不要唱啦。”盛元正在唱得淋漓尽致,忽见警察过来干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恶狠狠地,啐了警察一脸唾沫,戟手骂道:“我把你这丧尽天良的狗,你不是旗人吗你不是吃钱粮长大的吗你懂得什么叫中华民国吗你护着项子城,想给他当狗毛也够不上,不过当狗爪子底下的臭泥。老爷高兴哭就哭,高兴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趁早儿给我滚蛋,别惹老爷兴起,打你这块狗泥。”警察挨了他这一顿臭骂,哪里肯依,一把拉住他,非上区不可。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来了一辆极华丽的人力车,到第三茶棚前停住,跳下一个人来。警察忙朝着他举手行礼,这人连睬也不睬,倒冲着盛疯子含笑拱手,说世音大哥,你何苦又装这种样儿。盛世音正在发疯,同巡警口角,忽见有人向他拱手,并称他为大哥,连忙注目细看。哪知他不看犹可,一看这眼前站立的人,立时怒气填胸,举起手中的哭丧棒,泰山压顶似的,就是一棒。卓先出其不意被他打个正着,幸而这棒是秫秸扎的,打上虽然疼痛,却不致伤筋动骨。卓先捂着头,山嚷怪叫,说我好意替你解围,你怎么倒打我呢巡警快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吧,别放他在大街上惹祸了。盛世音哪里肯服,仍然舞动他的哭丧棒,向卓先乱打,口口声声,骂卓先是卖国贼,丧尽天良的。你假充宗社党,眼看着大清丢了天下,袖手不管,还满街上出风头。像你们这种寡廉鲜耻、投机做贼的狗,就是打死你们,也不为过。巡警过来干涉,他索性连巡警一齐打。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了,丁元珍同金戈二一同出来。盛世音见着这两个人,才不言语了。高低由戈二劝着,叫他把孝服脱去。好在那孝服是用纸糊的,一扯就碎。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世音,请他到天桥去买一醉。世音接钱到手,也不说一个谢字,摇摇晃晃地便去了。
然后由丁、金两人,将纯卓先让到茶棚里边,与田念壬相见。卓先一见念壬,立时良心发现,臊得满面通红,同醉后的钟离大仙差不多了。抢行两步,朝着念壬深深请安。请过安又紧紧握住念壬的手,嘴里连说大哥一向好,小弟实在抱愧对不住对不住。念壬坦坦然不动一点神色,说:“二哥这话太可笑了,我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余两吾接口道:“算了吧,以前的事,谁也不许再提。我们趁着良辰美景,正好寻些个赏心乐事,快快入座喝茶。”又吩咐茶博士,另换新茶,特特把念壬同卓先让到上首两个座位上,丁元珍在下首座位上,看着卓先嘻嘻地笑。说纯二哥,你今天来得真不凑巧,怎么就会同盛疯子撞到一处了呢那个魔鬼,可真有点不好缠啊卓先道:“谁说不是呢,若非你二位出来解围,我不定还得挨他多少哭丧棒。”元珍道:“据我看,挨几下哭丧棒,倒算不得什么,最可怕是他口口声声说你是宗社党,这要叫项子城的密探听见,还得了吗”一句话把卓先说得毛骨悚然,只好强作镇静,说:“没要紧,谁是宗社党,谁不是宗社党,也决非空口可以诬陷的,何况他是一个疯子,谁能信他的话呢”金戈二道:“卓先哥,据小弟想,你的话,不能这样说啊。大丈夫做事,得要磊落光明,无论好坏,自要认定了一个宗旨,一线到底,永久不变,那才称得起是英雄好汉。纵然这件事做不成功,大家也要原谅他的苦心,后世也要景仰他的遗志。所谓特立独行,至不济畸人传中,也可占一席位置。倘要朝秦暮楚,昨李今张,纯随风头势力为转移,本身并没有一点宗旨,今天保皇,明天又革命,那简直就不是人类,不过如粪坑里的苍蝇,阴沟里的老鼠,终日哄哄乱乱,尽逐臭的能事而已。我想卓先兄从前既投身宗社党,与我们这些讲革命的誓不两立,当然要坚持到底,百折不回。纵然彼此不同道,我们也未尝不佩服你的热心毅力。如今清廷才下逊位之诏,这正是你们宗社党卧薪尝胆之秋,你怎么就说出这样话来,仿佛同宗社党风马牛不相及,这也未免太难了。”戈二这一席话,分明是指着脸骂人。可怜纯卓先,又羞又怕,连头也不敢抬,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丁元珍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田念壬却默默无言,唯有余两吾性好诙谐,见他两人僵在那里,便打诨凑趣,说:“金二弟,你是开通人,怎么说起愚话来了。常言说,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况且生在这种年头,尤其得脖子后头长眼,脚板底下生毛,才能够攸往咸宜,投无不利。要照你所说,抱定一个宗旨,至死不变,那简直成了呆蛋啦,还能够飞黄腾达,做一位崭新的人物吗叫我看,卓先这种态度,是最合乎新潮流的。我们大家,得要效法人家才对,怎么倒奚落人家呀”余两吾这一拥护,闹得卓先更不得滋味,简直有点坐立不安了。丁元珍一看,心说不好,他们这样开玩笑,倘然把卓先挤对跑了,我的种种预备,岂不白费想到这里,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交四点。此时天气还短,四点钟已经落太阳了。元珍便笑着说:“天不早啦,咱们到粮食店聚兴馆去吧,去晚了不看没有座儿。”戈二道:“新年正月,何至没有座儿呢”卓先道:“你不要这样说,现在前门外住的官僚政客很多,他们全是为投机来的,多半不带家眷,赶上新年,哪个不到饭馆子去吃饭。因此做连市的,全得了好买卖。咱们这时候去正好,不能够再晚啦。”在纯卓先这种说法,完全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金、余两人,直好比说相声的,一个逗一个捧,一句比一句来得刻薄,全是朝着自己挑战,自己却又无言可答,简直闹得置身无地。乐得借丁元珍约请的机会,自己帮两句腔,好借此岔开金、余的话头。幸而两人也倒识趣,不再说什么了。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茶博士,说余下的全赏你们吧。茶博士再三致谢。
五个人缓步出了茶棚,好在他们个人全有包车坐上去,不大工夫,便来到聚兴馆。一直上楼,堂倌见丁二爷来了,赶忙过来招呼,将大家让到两间极宽敞的雅座里,先沏茶,递烟卷,张罗一切。这个堂倌名叫小桂,系满洲旗人,年纪在十八九岁。天生一副好面孔,只新剪的发,前边长长了,向后一拢,又用些香水生发油之类,漆黑光亮,真仿佛未出阁的少女。更兼他千伶百俐,无论甚样闹手的座儿,他总能伺候得舒舒贴贴。因此来聚兴馆吃饭的,无人不欢迎小桂。丁元珍尤其爱惜他,每逢来吃饭,总是一块八毛的格外赏钱。所以元珍一来,别的堂倌也不上前,总是小桂招待。这一回恰赶上新年,元珍同人来吃饭,小桂见了,真如迎着活财神一般,前扑后拥那一份殷勤,难以言语形容。元珍说:“我们茶是喝足了,赶快地摆桌喝酒。”小桂应道:“嗻嗻,是是。”转眼摆满了一桌子干鲜果品,各样冷荤,五大壶女贞陈绍,全都温热了,每位一壶,这是丁元珍请客的老规矩,每人把定一壶,主不敬客,客也不回敬主人。多喝少喝,全凭各人的量,随意畅饮。这种喝酒的法子,凡被请之人大半欢迎。丁元珍的酒量,本来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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