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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大,但是他可轻易不喝,十回总有九回,是以茶代酒。倘然这一回要是喝酒,内中必有缘故,不是有什么愁烦不了的事,便是有欢喜开心的事。自把酒杯举起来,隔年的老陈绍,至少也得喝上四五斤。他是越喝气越壮,汗越流,话越多,高谈雄辩惊四筵,大有焦燧的气概。只是有一样不好,座中要有他不欢喜的人,他必要借着撒酒疯,痛骂一顿。并且这种骂法,真极尖酸刻薄之能事。说一句笑话,下一个字眼,就能使对方无地自容,恨不寻一个地缝儿钻进去,也解不了当前的耻辱。有一个叫何占一的,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也是活该,恰赶上他放量痛饮。何占一本是一个当侦探的,并且资格很老,在侦探界中,颇负时名。那时恰赶上项子城在北京当权,终日逻骑四出,凡是民党中有反对他的,大半难逃毒手。专养着一班侦探,上九天,下九渊,专门与民党为难。内中手段高强的,固然很多,滥竽充数的,也不为少。当这时好点很立了不少功绩,正在趾高气扬时候,偏偏遇着这个对头丁元珍。他本不想喝酒的,因为看见了占一,不知不觉地心里有些起火,便端起酒杯来,大喝特喝。转眼三斤陈绍下肚,手里还擎着杯子,向在座的人冷笑了一声,说诸位,咱们生在这商战时代,对于做生意、讲买卖,可得加意研究啊。内中有附和的,便说你这话诚然不错,如今商战比兵战还厉害得多呢,我们是得要研究研究。元珍道:“你既然研究过,可知道如今做买卖,卖什么货最为得利”那个附和的想了半晌,说这个还说不定,横竖吃穿使用,哪一样全有利,但看你会投机不会投机,就可定得利多少了。元珍听了,哈哈大笑,说阁下还懂得投机呢。你果真懂得投机,那吃穿使用的货物,还值得一卖吗附和的人听了,很诧异的,说这话奇了,要做投机买卖,除去人身上吃穿使用之外,还有什么可居奇的,难道还卖星星月亮不成元珍道:“你还是不明白,如今最时行的货物,是卖同胞才卖的时候最便宜,每月二十块钱,就包管出卖。果然货高自然价出头,由二十块涨三十块,由三十块涨至五十块,如今居然值一百块了。这一百块银洋,全是拿同胞的鲜血铸成的。并且这种买卖,也用不着去办货,手指无边取之即是,真是商战中一种特别投机的事业。你如果不信,顺着我的手儿瞧,那一位便是出卖同胞的大商业家。如今已经得到每月一百元的代价了。”原来占一是最近升的侦探队长,月薪一百元,所以元珍就借此打趣他,闹得占一满面羞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借着小解便跑了,从此再不敢与元珍同席。由这一件事看起来,元珍使酒骂座的本事,可想而知。

今天他同纯卓先坐在一个桌上,本是有意约来,预备大骂特骂,好把胸中愤气,发泄无余的。较比骂何占一,当然更要格外起劲儿。所以他入座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先叫小桂取过一个饮啤酒的玻璃杯来,把陈绍倾在杯中,也不向旁人劝酒,只自己端起来,一仰脖子就是一杯。满满地饮了三杯,方才将杯放下。忽然一拍桌子,喊道:“小桂你温的这是什么酒,怎么连一点酒味儿也没有呢”小桂忙躬身回道:“二爷您先消消气儿,这酒是隔过三年的陈绍,气味很醇厚。二爷若还嫌味薄,我再去寻十年的老花雕,您可得稍候一候。”元珍骂道:“放屁你因为看我们这几个人,全是没有人味的人,所以拿这没有酒味的酒,来伺候我们。你要知道,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这年头没人味的人,固然很多,可也不能一概而论。你把眼睛睁大了,倒看一看我们这五个人里,谁有人味,谁没有人味,自管放胆子说一说,我绝不怪你;你要是不说,却拿这没味的酒来骂我们,我可不能答应。”小桂听他这样,忙赔着笑脸回道:“二爷,你问这个,小的可不敢说。”元珍瞪着眼睛喝道:“什么,你不敢说我今天非叫你说不可”小桂道:“二爷一定要问,叫小人看,你们这五位老爷,全是呱呱叫的好朋友,身上放出来的气味,那更是香得很了,全是芝兰、茉莉、玉簪花、晚香玉,芬芳馥郁,能开出十几里远近。二爷,您看这味儿足不足呢”小桂这一耍嘴皮子,招得在座人全笑了。元珍却沉着脸子说道:“你这又是转着弯子,来骂我们。什么叫芝兰、茉莉、玉簪花、晚香玉,你再闻一闻,内中还有牛臊、马粪、狗屎、鸡尿,比那些鲜花的味道何如”小桂在一旁只是笑,却不答言。元珍道:“你不要瞎眼瞎心了,你认着我们这五个人,全是老爷吗内中有当过小偷儿的,你知道是谁有当过蹲儿兵的,你知道是谁有当过高等侦探、自残同胞的,你知道是谁我丁元珍,好汉不怕出身低。当初放过羊,杀过牛,卖过野药儿,如今投身报界,也要假充文明人、上流社会的健全分子。其实我是什么变的,我自己知道,我也决不瞒人。但是有一件,别看我是一个粗鲁汉子,我眼睛里可不揉沙子。认得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谁是叮叮当当的好朋友,我丁元珍绝不敢错待了人家,敢说是心口如一,表里不二。绝不能像你们,拿着朋友当冤家,嘴里说好话,脚底下就使绊马锁,笑里藏刀,酒中置鸩。多年的朋友,一旦翻脸无情,就陷害人家,用尽了阴谋诡计,含沙射影,血口喷人,总想把人家置之死地,心里才觉着快活。人家当患难之时,不但袖手旁观,还要落井下石,其实用尽了心机,也未见得伤着人家一根汗毛,不过自己落个不够人格,叫人背地里笑骂,说某人没有人味儿。似乎这类人,我丁元珍实在瞧不起他。小桂,你怎么样我想你一定更瞧不起他,要不然,也不拿那没味的酒,来敬这没味的人了。”小桂也不答言,只是嘻嘻地笑。

少顷,取过一壶温好的绍酒来,说:“二爷,您喝这一壶,味道儿强得多啦。”元珍接过来,也不向杯中倒,也不向嘴里吸。他这时已经把皮袄脱下,只穿着一件青洋绉的小薄棉袄,还把纽扣儿解开,手中的酒,却向棉袄中倾倒,淋淋漓漓,将棉袄裤全湿了。口中不住地说:“好好,我这棉袄,今天也得痛饮一番,算是庆祝共和成功。我把你们这些满清的国奴,这些年可把俺老子压制苦了,在报纸上放一个屁,你们也要干涉干涉。一群无知的亲贵,张口是我们家的天下,合口是大清国的江山,如今你们的天下在哪里你们的江山在哪里清不清清哉清哉国不国国哉国哉哈哈哈,保皇党在哪里宗社党在哪里你们倒是出头露面啊怎么把脖子缩进半尺去,再也不钻出来啦你们这些东西,不是自称满洲世仆,随龙进关吗平常日子吹得呜呜地响,看我们这些人,全是家贼。如今家贼可做了主人翁啦你们的龙到哪里去了你们但凡有志气的,就应当攀龙髯,也随着龙驭上宾,为什么也跑出来庆祝共和,假充中华民国的新人物。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人家赞助共和,你们在暗地里破坏,还使出人来,同人家捣乱拼命。如今怎么样呢,你们有本事的,杀了项子城,活擒段吉祥,恢复你们的君主专制,那才算是好汉子呢。何必又战战兢兢害起怕来,求这个疏通,请那个谅解,哼哼,没有骨头的东西怎配同好朋友坐在一个桌上,呼兄唤弟,饮酒长谈呢”元珍说到这里,便用手指着小桂,大声喝道:“小桂,你听见了没有我骂的就是你这混账东西,你不要充傻装愣啊”小桂笑道:“二爷骂我正是赏我脸,我怎样敢充傻装愣呢。”小桂嘴里虽这样说,两只眼却不住地向席面那四位客人脸上鉴貌辨色。只见那三个人,全是微微地笑,只有一个人,满面通红,大汗珠子从额角上滴滴地向下流,直瞪着两眼,同木雕泥塑一般。在旁边看的人,见了这神气,全要替他难过,当局更可想而知了。小桂心里明白,丁二爷骂的一定是这一位,却拿我做挡箭牌,我乐得给二爷捧捧场。想到这里,便笑着向元珍说:“二爷,您索性痛痛快快地骂吧。我小桂自小儿没有爹娘,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大了又不曾受过教育,因此偷猫盗狗拔烟袋,什么没出息的事全做过。二爷您今天骂我,就好比是爸爸教训儿子,您骂一句,我给您磕一个头。您看怎么样呢”元珍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真会寻便宜。我骂了半天,敢情骂的是儿子。我可不愿意要你这样儿子。你做的那些事,连坟地全是被人骂裂了,谁要给你当爹,挨得起这些骂吗”此时金戈二见丁元珍已经骂得尽兴,挨骂的纯卓先,已经垂头丧气,连一口大气儿也不出了。心里说:天下事适可而止,也不可太过火,别由小桂的性儿,帮着刻薄人了。便正颜厉色地向小桂道:“天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赶紧预备菜饭。我们吃完了,还有进城的呢”小桂答应一声是,借此下台,到前边去催菜。这里丁元珍也明白戈二的意思,不再说什么了,却直着眼说,我向来没有这样醉过,今天可真支不住了。嘴里说着,身子一歪,便溜倒在地上。戈二忙叫柜上招呼一辆马车来,特派小桂送他回家,自己陪着那三个人吃饭。卓先哪里还吃得下,只喝了两口汤。大家便分手,各自乘车回家。

第二天,可着一个北京,城里城外,各铺家住户,全高悬五色国旗,像是有什么大庆典,大家不约而同地举行祝贺。细一打听,原来是南京民国参议院,选出临时大总统。十八位议员,只有一人请假,投了十七张票,全场一致,选项子城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这个喜信传到北京,所以警察厅传知商民,叫一律悬旗庆祝。这个临时总统,并不是出于民意选举的,乃是南北一种交换条件。在孙大总统,宁甘牺牲自己的地位,好与项子城合力推倒满清。项子城既借着武人的势力,把清廷吓得下诏逊位,让出君主大权;南京孙大总统,是最讲信义的,见项子城真肯帮助革命,将满清推倒,不用武力解决,免去生灵涂炭,心中很觉着满意,便决定履行条件,改选项子城为临时大总统。授意参议院各议员,一致举他。果然全场一致,项子城以十七票当选。选出之后,便立时拍电报到北京。项子城知道了,自以为所求的目的,果然达到,便也回电到南京,略表谦让之意。紧跟着又商量新、旧两位总统,怎样行授受之礼。孙大总统召集会议,向大家发表意见,说:“如今项子城已经当选总统,要论他的才干,诚然是不可多得,不过他是官僚出身,对于共和原理,民主真谛,未必能十分了解,必须有民党中人,切实地辅佐他,将来政治才能渐入轨道。但是他在北洋多年,所造就的,不是跋扈武人,便是滑头官吏,要再由着他在北京去做总统,不知不觉地,就被这些人包围起来。再加上北京那块地方,乃是千百年皇帝建都之所,一切风俗社会,饮食起居,无一不挂君主的色彩。以项子城那种野心人,放在北京发号施令,既受恶浊空气的熏染,又被腐败官僚的诱惑,敢断将来一定得不到好结果。凡事总要为久远计,防患未然。我是以一片至诚,既要保全民国大局,又想保全项子城个人,以为迁都南京,是一劳永逸的法子。项子城果能到南京来,他那脑筋,自比较在北京清醒得多,当然能与民党合作,这便是国家前途之福。不知你们诸位,以为何如”众人齐声说,总统眼光远大,荩虑周详,非我等所能及。但恐项子城未必听从,仍然是空言无补。孙大总统道:“这个无妨,我如今给他去电报,请他到南京来,行受任礼。他如果肯来,迁都事便不成问题了。”众人赞成此议,当日便拍电到北京,请项大总统来接任。

项子城接着这个电报,心中很不以为然,当时也召集了一次会议,向大家发表,说:“孙公一定请我到南京去就任,这是什么意思呢现放着北京城,是历代元首建都之地,而且各外国使馆,也都在这里,却跑到南京去做什么你们大家商量商量,可以寻出一个理由来,婉言回复孙公,我是绝不到南京去的。”阮中书首先建议,说:“总统不去是很对了。据中书想,他们请总统到南京,这里边绝不安着好意。因为总统是去接任,万不能多带兵马,当然是轻车简从,才显出民国大总统的精神来。可是南京那地方,乃是革命的势力范围,总统要去了,岂非自投罗网倘然要发生一点危险,岂不是后悔无及纵然没有危险,他们只把总统软禁起来,却假借着名义,发号施令,那更成了民党的傀儡,岂不更觉无味”项子城本是一个多疑的人,经阮中书这样一解说,他心中更认定了南京是去不得的。但是孙大总统的来电,十分恳切,面子上又不好直然拒绝,只得叫大家想一个正当理由,好婉言辞谢。杨志奇献计道:“在这时候,总统不到南京去,是很有理由可说的。因为目前清廷甫经逊位,京津地方,有不少的保皇党、宗社党,在暗中蛊惑军队,还想着伺隙而动,推翻民国,仍然扶保满清,必须总统在这里坐镇,才能压服一切。倘要到南京去,这里出了变故,必至不堪收拾,岂不是前功尽弃。最好是请孙大总统到北京来,新、旧两位总统,面行授受之礼。如孙公实不能来,可以遣派大员,带着总统印绶,来至北京,代表孙公,交代清楚,便也可以接印视事。这种权宜办法,实在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然。如此说话,在孙公也未便过于固执,自然将南京接任的话,就算无形打消了。”项子城点头赞可,说这样立言,很为得礼。就派杨志奇拟了一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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