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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也就平静了。经这两次兵变之后,京津的人心,总是惴惴不安,大有风声鹤唳之势。南京派来的三位代表,也不敢久居,住了四五天,便对项子城辞行,仍然回南京去了。项子城又特派唐绍怡为代表,到南京去报聘。随带着还有重大使命:一者是要求孙大总统,将总统印信,专人送到北京;二者是为组织责任内阁,以唐绍怡为内阁总理,征求南政府同意;三者为北京各部院,现在还是前清几个旧人,暂为敷衍着,这是万万不能长久的。在项子城的夹带中,虽有不少人才,但为融和南北起见,也不能专用自己私人。他心目中很看中了民党几位人才,特派唐绍怡面求孙大总统,代为劝驾,请这几位先生担任各部总次长,好使内阁提前成立。有这三种使命,所以唐绍怡自到南京,很同民党人联络套近。在他本人,虽然辅助项子城多年,在前清时代,做到封疆大吏,也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的,但是他的原籍本是广东,同广东一班民党中人,全是同乡,多少有一点渊源。又兼唐绍怡的为人,虽系官僚,却具有一种刚健不屈的性子,与民党人的脾气,很是接近。因此到南京,同孙大总统谈了几次,很是投机,后来又交了不少民党的朋友。大家听他所发的议论,并不是纯粹项党。在暗地里彼此谈话,说项子城的习气太重,别有肺肠,将来恐怕与民国不利。可是民主立宪国家的政权,寄于责任内阁,只要内阁总理有一位适当的人,不愁项子城不俯首就范。唐绍怡很有政府的才识经验,将来由他组织责任内阁,前途上倒是很有希望的。我们大家,不妨出台帮助帮助他。但是事前也得同他商量几种条件,必须条件正式成立,然后才能应许给他帮忙。大家询谋签同,又向孙大总统陈述了一番,孙公也极端赞成。于是这才开始向唐绍怡磋商条件。其余无关重要的条件,也不必细述。内中最有关系的,就是直隶都督这一席,居于看守大门的地位,项子城将来要别有野心,必须先得直隶都督的同意,然后才能顺利进行。不然由天津到北京,朝发午至,只这一关,便足以制他的死命而有余。目前这个都督地位,项子城因为交给旁人不放心,特特地派他表弟章遇芳,暂时护理。章遇芳本是一个文人,前清的两榜进士,在直隶充候补道多年,论资格也够不上护理都督。只因他是项总统的嫡亲表弟,所以越级高升,居然在直隶坐了第一把交椅。但是项子城也知道他不负众望,便对人表示,这不过是暂时过渡的办法,一俟大局少为平定,必须另行物色相当人物。并派唐绍怡随时留意,如有相当之人,自管推荐,我决没有南北党派之见。此时民党对唐绍怡磋商条件,这直督易人问题,便也成了条件之一,很研究了一回。唐绍怡也很赞成另觅相当人物,说章遇芳不够材料,而且项党的色彩也太重,于民国前途,有损无益。大家想了想,仓促间也没有合宜之人。要仍从北洋武人中挑选,在项子城固然很乐意,可是于民党却大大不利;要从民党武人中挑选,在南方固然很赞成了,可是项子城那一关,又决然通不过。后来还是宋樵夫想起一个人来,自己先鼓掌对众人说道:“有了有了,如今有一个最相宜的人。他原籍是北方,骨子里却是南派;他面目是官僚,精神却是民党,而且有二十年做官的历史。项总统也知道这个人,他决不会猜疑的,保管一说便能通过。”唐绍怡忙问是谁,宋樵夫道:“唐先生,我说出来,你一定欢迎。便是目前在黄大将军部下,充当先锋官,被任为北伐总司令,因大局已定,不曾动员的王之瑞。”唐绍怡听了,果然鼓掌赞成。

诸位要问这王之瑞是何人他生平历史,很有发表的价值,并且也合乎小说资料,在下不妨略略地追述几句。这位先生,本是北京城的人。他在前清,也是一位孝廉公,并做过十几年的京官,要按情理推想,一定是一位文绉绉、酸溜溜的人物了。谁知却大大不然。他从几岁时候,便是一个顽皮不过的小孩子,淘气到极点。从八九岁时候,便是打遍街,骂遍巷。街坊家的小孩子,没一个不受他欺负的。而且他的胆量既大,口才又好,小心眼里,尤其是足智多谋,差不多几十岁的大人,有时还要受他愚弄。他住家本在前门外孙公园。孙公园的街上,有一家老米碓房。碓房掌柜的姓张,有四十多岁了,生得异常肥胖,浑身上下的肉,就有二百多斤。因为他说话好带女调子,大家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张胖姑。这张胖姑最好多嘴管闲事。有一天王之瑞在街上淘气,抓了一把黑土泥,向一个小孩子身上扬去,偏偏不曾扬着,扬在张胖姑的衣裳上。张胖姑因为同他家交买卖,时常到他家去,同他父亲很要好,他管着张胖姑还叫二大爷呢。此次把土扬在胖姑身上,他连忙过来赔礼,说二大爷,我实在没看见,千万不要生气。哪知胖姑这个人脾气暴躁,偏不听这一套,恶狠狠叫着他的小名儿,说:“增儿,你这孩子真要疯啊,等我寻你父亲去,评评这个理儿,非赔我衣裳不可。”王之瑞一再央求,他只是不听,高低还到王家,对之瑞的父亲说了。这位老先生,是一个老贡生,书呆子,性情非常古板。如今听说之瑞在外面抓土扬人,便用夏楚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张胖姑以为出了气,哪知从此可结下仇了。这一天在前门大街上,张胖姑在头里走,后面恰恰有一辆搬家的大敞车,车上载着不少东西。王之瑞在车后边跟着紧跑,恰从胖姑身旁经过。之瑞高声招呼二大爷,胖姑见了,忙问道:“你这孩子给谁搬家啊”之瑞道:“我们搬到后门外去了,我父亲叫我告诉二大爷,明天请您在家里吃晚饭,叫您给送五斗老米、四升绿豆,千万别忘了。”胖姑听说请吃饭,很高兴地问道:“你们搬到后门外什么地方”之瑞道:“有银胡同木头门。”胖姑道:“我记住了,明天准去。”到了第二天,胖姑连早饭全没吃,净等着到王家去开斋。到了一两点钟,便亲自下手,量了五斗老米、四升绿豆,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孙公园本在前门大西边,走进前门,便有三四里路。又从前门一直走出后门,差不多有十几里了。身上还担着八九十斤的分量,早已累得热汗直流。到了后门外,眼望无边,知道哪里是有银胡同。那时候又没有巡警,又没有门牌,只可向街上的行人打听道路。胖姑见了一位六七十岁的老翁,便问道:“老大爷,借光,这有银胡同木头门,在哪里”老翁听罢,直着眼向他看了一回,说你这人多半是有点毛病吧,哪个胡同里没人山东人说话,人银同音,哪个门不是木头的呢你慢慢去寻吧,我不知道。说罢扭头就走了。胖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受了王之瑞的骗,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把米口袋放下,不觉放声大哭。因为这半天已经压得力尽筋疲,又兼腹中空空,从早晨就不曾吃饭,又饿又累,想再扛着口袋,从后门走出前门,可实在有点来不及了。偏偏身上又不曾带钱,想要买一点吃食搪饥,全做不到。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从那边来了一位碓房的同乡,胖姑将他叫住,借了两吊大钱票儿,买了一斤大饼,两个大钱的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这才扛起口袋来,仍从原路走回他的铺中,直累得三天不能出门。从此后,把王之瑞怕到极点,再也不敢惹他了。

之瑞因为淘气,直到九岁才入塾读书。他父亲守父子不责善之义,同他人易子而教,将他送到一位老朋友家中附学。这老先生是一位孝廉公,姓温名声号子平,已经六十多岁了,学问虽好,只是性情过于迂板。要说到管理学生,尤其是持严格主义,丝毫也不肯放松。不怕是二十多岁,进过学应过考的大学生,不高兴也要用夏楚来责备。偏偏来了一个王之瑞,真乃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精。论天分是很好的,念书背书讲书,全来得及。只是一转眼工夫,他就要生事捣乱。温先生也曾责打他几次,怎奈他天生的皮糙肉厚,打几下子,如同给他弹痒一般。后来先生急了,便罚他在院里跪砖。这种非刑,施之于未成年的小学生,于情理本来说不下去,那时候学房铺的黑暗,也就可想一斑。在王之瑞虽不怕打,却挨不了这种跪砖的刑法,他只好也得暂为敛迹。但是他表面上虽然降伏了,心里却异常愤恨,总想要寻一个破绽,叫先生大大吃一回苦,也泄泄心中的怨气。这一天可被他寻着了。先生在家里,另有一处茅厕,不许旁人进去。这一天先生出门去了,诸学伴也纷纷散去,只剩他一个人。他便钻进茅厕中查视一切,不觉心花怒放。偷偷地从木匠铺里,借了一个小锯,又从家里寻了一点糨糊,仍到先生家来,假充玩耍,却暗暗地溜进茅厕去,从事报仇的工作。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全布置好了。这才抽一空子,跑回家去。第二天老早地就来上学,专等着看先生出丑。这位先生上了年纪,总得八点以后方能起床。下得地来,便先到茅厕出恭,这是定例。只因为上了年纪,每逢出恭时候,蹲下容易,站起甚难,所以在茅坑旁边,栽了一根木橛,出完了恭,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用力按那木橛,方能立起身来,这是好几年的老规矩了。哪知他得罪了这个小鬼,不动声色地想捉弄他,早已安排好了。这老头子早晨出过恭后,仍想按那木橛,好将身子立起。谁知用力一按,这木橛忽然折作两段。他当用力下按之时,身子已经立起一半来,那木撅忽然折了,老先生身不由己地,便摔在茅坑中。尿屎沾了一身,臭气熏人,干挣扎只是站不起来。不觉大声喊叫:“快来救人啊。”书房中的学生,此时已经来齐,大家听先生在茅房中喊叫,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唯独王之瑞心里明白,他反倒故作惊慌之色,跑到头里,同一班学友,同进茅房,将先生从坑中拉了出来,架到内宅,换衣裳,洗澡,直闹了多半天,方才罢休。老先生连堵心带生气,直病了一个多月。后来查出是之瑞干的把戏,把他革退了,永远不准登门。他父亲赌气自己教他。在他父亲眼前,究竟好了许多,不敢再照从前那样顽皮了。他父亲教他的功课很严,因此十七岁上,便补了县学生员,十九岁上便考一等,食了廪饩。不料过了一年,他父亲故去了。这一来,犹如野马放了笼头,再也收不住了。吃喝嫖赌吸大烟,凡是没出息的事,宗宗样样,全得奉他为首领。他并且还有一样最怪的脾气:别看他是一位在学的廪生,他对于一班酸秀才,却视同仇敌,从不与这些人亲近。他所交往的,全是些土棍、地痞、滑吏、讼师,及一班吃事讹人的穷光蛋。久而久之,习与俱化,他也居然穿花鞋,梳大辫子,提笼架鸟,打群架,砸宝局,凡是光棍的行为,他没有一样做不到的。乡里之中,凡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全都远远躲开,谁也不愿同他亲近。

后来实在闹得太不像样了,有一位老先生姓董字竹君,同他父亲是换帖兄弟,特特地寻了他去,当面劝导。叫他闭门思过,折节读书,以西晋周处为法,言辞恳切,居然把他说得痛哭流涕。果然从即日起,谢绝一班匪友,下帷发愤,无间寒暑,用了三年的功。居然在顺天乡试场中,中了第九十三名举人。中举之后,他紧跟着就加捐了一名内阁中书。当了几年差,恰赶上甲午中日失和,连北京全震动了。当时军机大臣,提议要在近畿一带,办理团练,以便拱卫神京。王之瑞乘此机会,便上了一个条陈,自请试办。此时恰赶上军机大臣翁同和,同兵部侍郎钱应普,全是他的座师,便极力替他吹嘘。居然批准了,并派他为京畿团防会办,派通永兵备道为总办。团练的总机关,便设在京东通州。王之瑞自膺了这个头衔,真是聚精会神,实事求是地办理一切。招了有一两千强壮民丁,终日训练。只可惜官款有限,每月从通永道库领出来的银子,不够开销。他向翁、钱两位大臣,声诉了好几次。翁同和说:“目前时局紧迫,前敌陆海军,全向中央索饷,我已经穷于应付,哪里还有闲钱拨给你呢你不妨暂为挪垫,俟等时局平静了,我再由户部设法筹还。”之瑞无法,又去寻钱应普。钱应普说,他一个堂堂的户部尚书,尚且无法筹款,我可有什么能力呢之瑞连碰了两个钉子,知道钱财的事,不能再仰赖他人。他便实行令尹子文毁家纾难的主意,把家里的房产地亩,甚至衣服首饰,种种细软值钱之物,典的典,卖的卖,全都毁弃了,移为团练之用,差不多糟蹋了足有七八万金。及至时局平定,开了一篇清账,想从翁尚书手中讨还。那如何能够做得到,翁尚书说,这笔钱你想叫我作正开销,我实在没有这大力量。如今却有以官抵债的法子。你不是内阁中书吗,照例截取可以外放同知。只是你还不够截取的年头,再说同知这种缺,除去全国之中,只有几个挂抚民衔的是好缺外,其余全都平常。最好你如今改归知州班子,分发到山东或是河南,我给你写几封信,保管不出一年,便能补缺。你到外边去捞摸几个,无形之中,也就算还了这一笔账。但不知你意下如何之瑞想了一想,果然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只得答应了。照此进行,未出一个月,便指省河南。到省未及两月,便派署光州。总算一帆风顺,深得翁尚书的效力了。

不料翁尚书忽然撤出军机,河南的藩司又另换了一个旗人。此人与王之瑞在北京本有嫌隙,如今做了僚属,之瑞心中,当然忐忑不安。连忙托人疏通,听口气却紧极了,并无一点松活余地。之瑞是一个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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