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一个医生,并且还不是混饭吃的医生,很好很好请坐下谈吧。”
灵光见他这样优礼相加,自己更觉着高兴,便把座位向前挪了一挪,低声问汉火道:“先生,你也是堂堂特任的大员,为何放着宣慰使不做,却跑回北京来同大总统怄气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汉火经他这一问,又勾起旧恨来,不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哪里知道,我并不是同总统怄气,我是寻唐总理来拼命。他绝不应该耍弄我,叫我对不起朋友。”随将王之瑞运动直隶都督的历史,从头至尾,详细对灵光说了一遍。灵光哈哈大笑,说:“这样看起来,先生你真成了一个书呆子了。常言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恨唐总理,就应当寻到他家去,当面同他说理,何必上总统府呢你既到了总统府,便应当规规矩矩,当着总统的面,质问他当日为何应允,如今为何变卦,他没有话回答你,总统当然就得做和事佬,这事不患无下台的地步。你为什么要在总统面前掏手枪,这明明犯了行刺的嫌疑,怎怪人家这样对付你呢”灵光这一席话提醒了汉火,但是他面子上仍不肯自己认错,还持着倔强的态度,说:“我眼里没有总统,我当时气愤不舒,必须打死老唐,才能出我胸中这一口气因此我掏出手枪来便打,谁还管他总统不总统呢”灵光又大笑道:“好好打得真痛快但是我还要请教先生,你可曾打死老唐没有呢”汉火道:“他们哪肯容我开枪,才掏出来,就被老项身旁两个如狼似虎的狗头,硬把我的枪夺了去。还把我按倒在地上,拿绳子就捆,真真地把我气煞了。”他说这话时,一个劲地跺脚不止,灵光道:“却又来啊既然打他不着,又何必打呢再说先生你做事也先要看一看风头,堂堂一个总统府中,护卫森严,不要说先生是一个文弱书生,无法下手,便是有孟贲之勇,飞廉之捷,也是无隙可乘,结果不过闹一个束手被擒。这简直是自投罗网还讲什么出气不出气呢”灵光这几句话,说得汉火再无辩论余地,他也不由得把头低下去了,半晌答不出一句话来。
灵光这时候便掏出一支烟卷来,划着洋火,慢慢地吸着,用冷眼偷看汉火,倒是一种什么神气。只见汉火将两道眉毛拧在一处,很不高兴的样子,忽然向灵光问道:“徐先生,你新从外边来,可听见有什么风声老项把我囚禁起来,究竟是什么用意你总多少知道一点,可否据实地告诉我吗”灵光听他问到这里,心中暗暗盘算,我先吓吓他一回,看他害怕不害怕,再定游说方针。随把烟卷向桌上一放,很郑重地说:“臧先生,我很想对你说,我却又不忍得说。哎这事倒真难了。”汉火冷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要我的命。命是现成的,随便拿去,这有什么不忍说的也值得你这样假惺惺。”灵光道:“并不是我假惺惺,果真当道想要你的命,直截了当地把你杀了,人早晚是一死,这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不过他们那法子,是想叫你求死不能,用软刀子锯扯你。你是一位有肝胆、有血性、不能忍受气苦的人,到那时候,你如何能够受得了呢”汉火听他这样说,倒有点摸不着头脑,很诧异地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呢他既不要我的命,却用什么法子惩治我难道还上夹棍不成吗”灵光大笑道:“上夹棍也不过是皮肤血肉的痛苦,他们是要叫你受精神上的痛苦。把你送到疯人院里,以对付疯子的手段来对付你。你要骂人,他们便用极脏的案布塞住你的嘴;你要踢人打人,他们便给你上上手铐脚镣,把你关在一间极肮脏的屋子里,使你躺不能躺,卧不能卧。每日三餐,只给你一点猪食,等什么时候,你的疯病好了,才放你出来。他们永远说你有病,你就得永远在那疯人院里受罪。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比杀剐还难过十倍。你能够受得了吗”灵光用这话吓唬汉火,他倒真有一点惧意了。说:“你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呢”灵光道:“我给一位朋友看病,他就在警察厅当秘书,这话是吴必翔亲口对他说的,还能假吗”汉火忽然大哭起来,说:“我当然坐过三四年牢狱,倒不觉得怎样,如今他们用这毒法子陷害我,使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可实在受不了啊看这样,我倒不如自杀吧省得将来受莫大的污辱。”说罢他立起身来,便要向墙上撞头。灵光忙用两手将他抱住说:“先生你死不得。我还有话对你说呢”汉火还极力挣扎,说:“你不要管我,我死了便可摆脱一切苦恼,省得受那些贼子的气”灵光道:“先生,你少静一刻,等我把话说完了,你如果听着不入耳,再死也不为迟。”汉火勉强坐下,瞪两只大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快快地说”灵光道:“先生,你这时候是万万死不得的你要死了,中华民国的前途可就不堪设想了。”汉火摇头,表示不赞成的意思,说:“你也不必这样捧我,我的性命不过等于鸿毛,说死便死,毫不足惜,你何必拉到民国上去难道我活着还能制伏那一群国贼吗”灵光道:“先生,你看你的性命等于鸿毛,我却以为比泰山还重呢你要知道,当时荣辱,无关重轻,身后的褒贬,方为定论。将来中华民国的开国史,刨去先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拿得起这一支如椽之笔的。你要活着将来彰善瘅恶,还可有一部信史留在人间;你倘若死了,那一班权奸益发更无忌惮。作史的人,再阿谀党附,连中华民国的真面目,后世之人,全都不能知道,岂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吗”灵光这几句话,句句打入汉火的心坎,无形中把他寻死的心,完全打消。然而他还不肯遽然改口,说:“你虑得固然很有道理,但是要叫我忍辱含垢,好预备作史,也实在办不到。”灵光大笑道:“这有什么办不到的先生,你的学问手笔,固然是今世一人,但请你自问,较比作史记的司马迁,能否高出其上呢”汉火道:“真是拟不于伦了太史公的文章学识,是我国史界第一人,我如何敢同他开比例呢”灵光道:“却又来啊以太史公那样的学问文章,只因为一部史记未完,不惜身下蚕室,惨受宫刑,先生你要因为作史,受一点小小屈辱,正可与太史公后先媲美,难道你比太史公的身份还要大吗”几句话说得汉火无言可答。灵光乘势又赶进一步,说:“先生,你的眼光,也要向活处看一看。那项大总统,他也不一定同你为难,不过是要折磨折磨你的性气。至于警察总监吴必翔,听说也很想保全你,不过苦于没有下台地步,也就不免爱莫能助了。”汉火听他这样说,不觉又跳起来,说:“你说什么我姓臧的头可断,也不能屈服在他们手里你说这话,难道还叫我在他们手里递悔过书吗”灵光见他恼了,自己却毫不着急,只微微地一笑说道:“先生,你又错会意了。我何尝叫你在他们手里递悔过书你只需写一张因病辞职的说帖,吴必翔就有的可交代了。你自己想一想,东三省宣慰使,原是老项任命你的,你已经到任,不能不算是他的属僚。属僚对于上司,原是应当递呈文的,这并不算丢你的身份。你只说旧疾复发,难胜繁剧,请大总统俯准开缺养病,决没有不批准的。你便可以脱离这龙泉寺,到我那灵光医院去。我那院中,有一座小花园,花木扶疏,十分幽雅,有两间暖室,养病非常相宜。并且我还有许多老版的书籍,足可供你随便消遣。你只要写好了辞职呈文,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用马车把你接到医院去。也省得在这寺中同他们早晚怄气,你想这法子不好吗”汉火想了想,果然这个主意不错,便立刻允许。随手拿过纸笔来,写了一张辞职呈文,简简单单的,只有几句。写的还是行草书,取出随身带的图章来,印在上面,随手递与灵光。灵光接过这一纸呈文来,真如获着宝贝一般,草草看了一遍,倒还规规矩矩,并没有什么刺目的话,便向汉火说:“先生,你略候一候,我马上就回来,接你一同入院。”说罢便匆匆地离了龙泉寺,直到警察厅总监室中,与吴必翔会面。
吴必翔正在阅看公事,见徐灵光走进来,连忙起身让座,说:“今天大哥一定很辛苦了你费了这一天的唇舌,不知那疯子肯否就范”灵光也不回答他的话,只从衣袋中取出那一纸呈文来,给必翔看。必翔接过去,很郑重地看了一遍,不觉笑逐颜开,说道:“罢了罢了大哥真不愧是苏、张之舌这一纸呈文,能使那疯子亲笔写出,真要比登天还难错非是你,只怕刀放在脖子上,他也未必肯写呢”灵光很得意地又把经过情形对必翔述说了一遍,然后请示总监,可否把他接到我的医院中,了此一宗公案。必翔完全允许,又问灵光:“一切耗费,得用多少钱,你只管到我账房去领。”灵光说:“也用不了许多钱,先从账房支五百元,等不足的时候,再来领吧”必翔点头应允,并亲笔开给他一纸支据,灵光接过来,喜滋滋地跑到账房,将五百元领到手中,便借用警察厅的马车,到龙泉寺去接汉火。
汉火正在寺中望眼欲穿,见灵光来了,便迎头问道:“你办好了吗咱们一同走吧”灵光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说:“你随我来,马车就在庙门外候着呢”二人一同出了龙泉寺,并肩坐在马车之内。车夫一摇鞭子,如风轮一般,直跑进海岱门,拉到东四牌楼本司胡同灵光医院。二人一同下车,灵光在前面引路,一同到医院的养病室中。原来这座医院就紧靠着灵光的住宅,东首是一所四合瓦房,西边是一所跨院。这跨院之中,北房三间,是灵光的诊疗室;过厅三间,是会客室。从过厅穿过去,是一所小花园,此时正在冬令,藤萝芭蕉早就残败了,只有几棵洋松同几十竿竹子,倒还青枝绿叶的,长得十分茂盛。花园的正中间,有一个茅亭,西面有两间厢房,南边有三间养病室,灵光便将汉火让到这三间养病室中。三间本是两明一暗,明间陈设得极其华丽,墙上挂着八扇大理石挂屏,全是天然生就的山水人物。这一面是王石谷的山水中堂,配着邓石如的篆书对联,案上陈列着钟鼎彝器。旧式的花梨桌椅,桌上的茶壶茶碗,全是乾隆时代的青花白地瓷。汉火一进来便高兴得了不得,对灵光说:“你真不愧是一位雅人,这屋中并没有一点俗尘,且没有丝毫洋气。我生平最讨厌那暴发户的新式排场,墙上贴标本,地下放沙发,看见便令人作三日呕。难得你这屋中收拾得这样雅洁,我今天可真到了好地方了”灵光听汉火这样赞许他,心中那一团高兴真难以笔墨形容,又拉着汉火到里间去看。里间陈列着一架铜床,铜床上挂着一副湖色洋绉幛幔,地上安设着一座德国式带烟囱的煤火炉,汉火一看见这两样东西,便大声嚷道:“坏了坏了这里我住不得了”汉火这一吵嚷,倒把灵光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将他揪住,说:“先生,你倒是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的难道这屋里有鬼吗”汉火道:“我并不怕鬼,我怕的是你那炉子同帐子。”灵光大笑道:“这真奇了难道你那炉子半夜三更钻进你的帐子,搅你的清梦吗”按:炉子为北京骂人之名,故灵光如此云云汉火摇头道:“不是不是炉子是一宗死物怎能够钻入我的帐子呢实对你说,我生平不近炉火,因为炉火是有害卫生的,不怕三九的天,我也一个人在屋中,不准有丝毫烟火之气近我身旁。我见了这种东西,便觉着头晕。”灵光笑道:“先生是大罗天上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这个我明白了。但是那样鲜明的帐子却与你有何仇恨,你也怕它这其中必有一段缘故,寡人愿安承教。”汉火道:“你哪里知道,我同我那夫人唐女士结婚头一天,睡的便是这种颜色的帐子。如今触景生情,不觉勾起我的心病来,可怜我那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上海,她要知道我身受这样侮辱,不定得怎样难过呢我又何忍一个人安稳地睡在这帐子里也未免太无情了。”灵光大笑道:“我真不知道先生还这样多情这事很好办,我可以给你另换一架帐子,用别的颜色,免得你害相思病,你看如何”汉火道:“不必不必你只把它撤了去,只留这床铺,我随便休息,也用不着挂帐子。”灵光道:“好好就依着你的话办。”随高声喊着:“张升”只见进来一个青年夫役,就在二十岁上下,面庞很是俊俏,虽然剪了发,却留着二寸多长,向前拢着,油光光的又黑又亮,穿一件青布羊皮袄,十分整洁,进来垂手侍立着听吩咐。灵光道:“你先把这帐子撤去,随后再叫李顺来,帮着你把炉子抬出去。这是臧先生住的屋子,以后不许再有这两样东西发现,你听见了没有”张升连连答应,先轻轻地将帐子撤下来,抱到外间,然后叫李顺来,一同把炉子抬出去,汉火这时候才进里间休息。从此他便在灵光医院养病,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吴必翔得了汉火的辞职呈文,一刻也不敢停留,便到公府去见项大总统。见面后,极力陈说臧某押讯之后,自己很知道悔过,这是他亲笔写的辞职呈文,请大总统核示。随双手将呈文递上,项子城接过来,看了看,说:“难得他还明白是自己做错了。我这里方才接一封电呈,是由上海拍来的,署名为唐安琪,看语气是臧汉火的妻室,替她丈夫求情,电文作得很好,尽哀感顽艳之能事,真可与杨椒山的夫人张氏后先媲美。看起来他夫妻俩全不愧是名士,我生平爱才成癖,何忍得伤害他不过威吓威吓,杀一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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