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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听见辘轳炮三个字,倒不觉吓了一愣,心说怎么辘轳炮还会开饭呢略一迟疑,汉火又催道:“手枪,你把他两人领到上房去”只见方才回话的听差,对智珠道:“小姐同姑少爷,先到上房坐吧”

智珠同文焕抱着满腹狐疑,随听差的来至上房,便问他什么是辘轳炮,你怎么又叫手枪听差的笑道:“小姐您哪里知道这些笑话我们两个听差,原是从福公馆拨过来,我叫余升,他叫桂顺。老爷说这两个名儿太讨厌,便给改了。管我叫手枪,管他叫炸弹,我们两人伺候老爷一个多月,原先本是福宅管送饭,后来因为老爷闹脾气,时常摔饭碗,推桌子,人家赌气也不送了,饿了三天三夜。老爷倒饿得起,我们真饿不起了,只可请示老人家,怎么办法。这一回老爷倒是很慷慨,说:他家既不送饭,难道我们自己不会做吗你去叫一个厨夫来,只要手艺好,我多给工钱。先叫了两个来,全不中意,后来拖到一个疯子,此人姓鹿,是定兴县的人,听说还是鹿中堂的本家呢从前在澡堂子里做饭,后来因为他脾气不好,被人家赶出来,他便挑担子卖豆腐脑儿。他的羊肉卤,勾得十分鲜美,时常把担子放在这门口儿,我们饿极了,买两个大烧饼,买他一碗豆腐脑儿,对付着充饥。有一天炸弹献殷勤,给老爷端了一碗,他老人家吃着得味,一连吃了五碗,说这个人的手艺太好,他如果肯当厨子伺候我,我每月给他十块钱工钱。我们正在发愁没地方去寻厨子,得着这个机会,哪肯放过。立刻同他商量,他也乐意,我们便把他拖到老爷面前,他也不会请安,也不会下跪,一见老爷便作了一个大揖,真是一躬到地,把两拳高拱到头顶上。老爷哈哈大笑,说:这个人行的是古礼,没有奴隶气,比你们程度高得多。问他姓鹿,便给他起了个名儿,叫辘轳炮。从此他便在公馆里造厨,老爷每天给他两块钱,连菜带饭,俱包在内。我们从此才算有了饱饭吃了。小姐同姑爷,想吃什么,只管传下话去,叫他去做。他的手艺着实不错呢”智珠听了这一套,真是好笑,说:“吃什么全能将就,只是这样的房子,如何住得窗户也破了,顶棚也掉了,错非重新修饰一番,怎能够住人呢你快去寻木匠、裱糊匠,从今天就得下手拾掇。”手枪很为难地说:“我的小姐,您拾掇屋子容易,但是拾掇完了,人家要工钱、料钱,叫我上哪儿去领呢老爷的钱,错非他自动,休想拿出一个来,小姐要不给,我们下人,能够垫得起吗”智珠笑道:“我既叫人拾掇,当然我给钱,用不着你为难。”手枪得了这句话,这才兴冲冲地去寻人。从此文焕夫妻两个,便住在汉火公馆中。

现在的国务总理已经换了赵秉衡,汉火写了一封信,叫文焕去寻秉衡谋事。这位赵总理本是八面玲珑的人,他知道汉火在民党中也很有一部分势力,因此对于唐文焕面子十足,见面的第二天,便由国务院印铸局下了一道委令:委唐文焕在签事上行走,每月薪金二百四十元。唐文焕自从得了这一项差事,每日总到国务院上班。其实并没有事可做,不过是点名画到而已。但是从此在国务院中拉拢了不少朋友,最要好的,是本局内制印科长裴鸿庆,还有法制局二等科员钟子英,三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裴鸿庆是上海人,本是刻字匠出身,后来又学会制版照像,曾到东洋去实地练习了一年,后来在某大印字馆充当制版工头,某印字馆的经理是一位名士,被项大总统物色了去,充任教育总长。当国务会议时,提到印铸局缺少一个制印专家,某总长便推荐裴鸿庆可以胜任,于是赵总理第二天便下公事,任鸿庆为制印科科长。他的技术诚然不坏,但他的为人,却是一个流氓。什么腥赌翻戏拆梢,种种不体面的勾当,他全能身体力行。相貌非常漂亮,言谈又极其慨爽,不知底的人,初次见了他,一定要认他为难得的好朋友。唐文焕是臧汉火的令坦,一进国务院,他就调查明白了,他认定这个人的根基势力一定与众不同,将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因此便下了十二分的功夫气力,来交欢文焕。至于那位钟子英,他名叫钟灵,本是满洲旗人,当年在巡警部当过主事,那时赵总理正做巡警部侍郎,看钟灵青年英俊,很赏识他。后来赵侍郎罢职,他曾亲自送他出京,两人有这一点感情,所以此次赵总理登台,他前去叩贺,因此便把他提升到国务院,由法制局委为二等科员。其实子英的表面虽然漂亮,骨子里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什么斗鸡走狗,走票戏,唱八角鼓,他无一不好。尤其是皮黄京调,是他专门学科,他唱得一口好青衣,有时候傅粉登场,大家说比梅兰芳胜强十倍,因此钟子英便也居之不疑,隐然以票界的梅兰芳自居。唐文焕虽生长在南方,却自幼喜好皮黄,他也能唱几句。当年在美国留学时候,下了班在住室中,便高唱皮黄,所有美国人同一班华侨,都说他唱得好听,甚至有下帖子约他去唱,情愿出数十元美金作代价的。文焕借此很捞摸了几个钱,公然自命为皮黄专家了。哪知这次到了国务院中,同钟子英交欢,有时候再唱起皮黄来,子英在一旁只是鼓掌大笑,笑得文焕唱也不好,不唱也不好,只可虚心下气地向他请教。子英道:“我的老大哥,你这种唱法,是跟什么人学来的”文焕说:“我哪里学过,不过在上海时候,时常去听戏,我最赞成的,是白文奎、小达子、吕月樵几个人,因为他们的嗓音洪亮,高唱入云,我听过之后,模仿几句,然也很像,因此我就自命为皮黄专家,在美国足蒙一气。不瞒你老哥说,我的几句戏词,还得过百元的代价呢”他这一说,把钟子英更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这就难怪了。我说一句直言,老大哥不要过意,您到戏园子听戏学唱,本是私淑的意思。但是私淑也要私淑于人啊,为什么要私淑于驴呢”文焕直着两眼问道:“哪里有驴怎么驴还会唱戏吗”子英道:“那白文奎、小达子、吕月樵,我们北京内行全管他们叫作驴,当年小达子跑到北京来唱戏,一出戏不曾唱完,就被台下叫戏的人把他骂跑了。大家全喊:我们不听驴叫,我们家里的大叫驴比你唱得还好听呢吕月樵更不自量了,那一年他来北京,正赶上谭老板在中和园贴四郎探母,他在同乐园也照样儿贴了一出四郎探母,意思是想同谭老板赛一赛,倒看谁的四郎探母能得多数欢迎,这种存心,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果然打炮的这一天,几句坐官的西皮尚未唱完,台底下的茶壶碗早已如雨点似的乱飞起来,吕大老板一看不是风头,没等公主出来就演回令,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后台,再也不敢出来了。你所奉为老师的,他们的艺术不过如此,你真敢着脸跑到外洋去换钱,胆子可真不小啊”文焕被他这一场奚落,才知道自己所学的实在太不高明,于是立志要拜子英为老师,求他切实指教,子英笑道:“我们学习皮黄,不过是借此消遣,并非要去卖艺赚钱,哪里用得着拜老师呢你如果乐意学,从今天起,每天下班之后,同我到票房去,先吊一吊你的嗓子,够唱什么的唱什么,这是丝毫也不能勉强的。”文焕听了,欢喜得手舞足蹈,连说:“蒙老大哥提携,将来如果学有寸进,我必然重重地酬谢你。”裴鸿庆在一旁也跟着凑趣,说:“唐先生具有绝顶聪明,将来跟着钟先生学,只怕要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呢”从此以后,三个人天天必到票房去学戏,晚饭不是唐文焕请客,便是裴鸿庆约吃,钟子英是两肩荷一口,实行他那北京吃哥儿的主义。文焕每月只有二百四十元进款,哪够这样挥霍的。

臧汉火自从女婿有了事做,便将他夫妻二人叫至面前,说:“如今你在国务院中,每月能拿到二百多块钱的薪水,以后的房钱日度,我可不能再管了。好在咱们的人口少,你拿出一半来,就可以够开销的。下余一半,还不够你夫妻两个零用吗我的钱储蓄着另有用项,以后不能再动一文。”文焕夫妻听了,只有诺诺连声,其实他两人心中全抱着很大的不痛快。出了屋门,文焕便对智珠发话,说:“看你爹这个疯老头子,真是财迷心窍,他又没有儿子,要这许多钱干什么莫非留着带到棺材里去吗”智珠沉下脸来答道:“你为何讥诮我父亲世界上有当着儿女毁谤人家老子的吗”文焕也自觉着说话太冒失,连忙向智珠再三赔罪,智珠也拉回来说:“本来也难怪你发牢骚。他老人家,五十多岁的人了,生平只我这一个女儿,既没有三兄四弟,后娘又自己有钱,还这样视财如命,将来可留给谁呢”两人在上房闲谈,手枪上来回话说:“小姐昨天吩咐,叫寻一个女仆,要年轻天足的,听差寻了一天,好容易得着一个,年纪才二十几岁,虽然不是天足,却比天足的脚还大呢小姐如果要看看,我已经把她带来了,在门房候着呢”智珠笑着:“这个我倒得看看,缠足比天足脚大,真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新闻。你快快叫她进来吧”手枪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带进一个青年妇人来,看神气,不过三十上下岁,身体胖大,脸上的肉,黑而且亮,穿一件粗蓝布大棉袄,头蓝棉裤,脚底下两只青布鞋,虽然做出一个尖儿来,却此天足的鞋还格外肥大,看尺寸没有一尺,也有九寸。从前形容大脚妇人,全说莲船盈尺,可真应在这个妇人身上了。手枪带领引见,说:“这是小姐,这是姑爷。”妇人忙请了两个蹲安,这本是一种旗礼,文焕同智珠全不懂得,还以为她是要下跪呢忙说了一句:“免行大礼。”哪知这句话尚未说完,蓦地她又立起身来,倒把两人吓了一跳。智珠问她姓什么,她回说姓邢,是京南的人,在北京当女仆,已经三四年了,还伺候过朱总长的小姐呢智珠见她生得非常壮健,而且说话诚实,便欣然应许留下她。每月给四块钱工钱,邢嫂再三称谢。智珠又笑着说:“你在我们公馆住着,可不要害怕,我们这里有手枪、炸弹,还有辘轳炮呢”几句话说得邢嫂直着眼发愣,智珠道:“你不明白吗我们这两个听差的,叫手枪、炸弹,厨子叫辘轳炮。你既然在这里,似乎也要有一个绰号才好,但是叫什么呢”智珠仰起头来想着,文焕插嘴道:“我倒想了一个绝好的绰号,你看怎样”智珠道:“你快说给我听听。”文焕道:“她不是姓邢吗何不就管她叫飞行船,同手枪、炸弹、辘轳炮,也可以联到一起。你看怎么样”智珠不觉跳起来,鼓掌笑道:“这个名儿太好了,不但是一种战利品,而且同她那两只尊足也关合有趣,从此以后,就管她叫飞行船吧飞行船,你快去打一盆脸水来,我要净面,还等着出门呢”邢嫂拨起两只大脚来,咚咚咚跑出去,不大工夫,脸水已经送到面前。智珠笑道:“这才爽利呢只怕天足妇人,也没有她这种本事。”从此飞行船竟成了小姐唯一得用的人,有时候智珠出门,逛东安市场,或是到前门外去看戏,总是带着飞行船同行,直仿佛一朵鲜花,旁边陪衬着一株秋葵。走到娱乐场中,人家对于这两个人,全都特别注目。飞行船因为伺候过朱总长的小姐,所有北京满汉阔宅门的姨太太、小姐,差不多她全认得,有时候在戏园、电影院见着了,她便给智珠介绍,说这是某宅的小姐,那是某宅的姨太太。这些姨太太小姐,见智珠生得秀丽,而且穿的衣服也很时髦,又是大名士臧汉火的千金,自然也都乐意同她接近,从此以后智珠也就变成了交际之花。白天戏园饭馆,晚夜电影院跳舞场,都不时有她的踪迹,一个人的开销,至少每天也要在十元之外。

唐文焕在国务院中,每月只有二百元的进款,又要担负公馆中一切挑费,他个人的应酬又多,哪里还有余钱供给夫人挥霍因此智珠很感受经济的压迫,只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可以救济目前。飞行船在她身旁,早看出这种情形来了,便在背地里对智珠说:“小姐您怎么这样呆呢现放着大卷钞票,整箱的洋钱,却发愁没有钱用,真是笑话了。”智珠皱眉道:“你不要说轻巧话儿了,老爷诚然有钱,但是他那钱是生铁铸成,永远不能动的。谁敢过去摸一摸啊”飞行船大笑道:“俗语说,死店活人开,老爷的钱不能明动,还不许暗动吗”智珠略一沉吟,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说:“恐怕不易吧他老人家,把那个钱箱藏在床底下,钥匙带在贴身的小袄内,谁敢当着他把钱箱取出来就是取出来,没有钥匙,也开不开啊”飞行船笑道:“这个全容易。只要小姐有这胆子,敢担起这个责任来,我全有法子替你想。”智珠道:“你先说说用什么法子,我再考量一番。至于责任的话,当然由我担负,决牵不到你们当下人的身上。”飞行船笑道:“既然小姐肯负责任,这事就好办了。本来做女儿的花爹娘的钱,那还不是分所当然吗又有什么责任可说呢”智珠道:“你先不要瞎胡扯,到底用什么法子,快快说给我听。”飞行船道:“小姐先不要着急,您想盗取那个钱箱,无论如何,不能飞出手枪、炸弹之手。这两个人,是早晚伺候老爷,永不离开他身旁左右的,只要小姐肯把这两个人买好了,他们肯帮您的忙,不要说一个钱箱,十个钱箱,也能手到拿来。”几句话说活了智珠的心,她又沉吟一刻,方才对邢嫂道:“你说的诚然有理,但是凭我一个做小姐的身份,要同听差的商量作弊,未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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