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声,立起身来,向必翔深深一鞠躬,告辞出厅。必翔送了他几步,折回办公室,一刻也没敢停,亲自写了一份帖,约区同书在自己宅里吃饭,又另外附了一封信,深致仰慕之意,并说有要事当面领教。特派亲信警察亲自送到区公馆,立候回音。少时警察回来,说:“区大人有回片,说明天晚六点钟,一准到宅里来。”把名片呈给必翔,必翔一摆手,警察下去了。紧跟着请他的秘书周步瀛,同总务处长常明轩,这两人全是必翔的心腹,而且长于交际,一同来到办公室。必翔把方才的事,对他两人说了一遍,又说:“这事关系太大,明天区同书来了,必须从他口中,讨出一条线索来。你两人一唱一和,得要帮着我说话。我的意思,最好能由他夫妻两人做一个介绍,请他岳母随时监察田见龙,把见龙的行踪同他一切举动,随时报告与我们。我们这件事,就可以完全成功了。不知你二位对于我这主张,以为如何”常明轩略一思索,说:“总监的计策,可谓探骊得珠。不过据职员想,恐怕不能如是之易。因为我们同区同书原是初交,不能说很深的话,怎好意思指定叫人家长亲给我们效力呢再说这件事,谁不避嫌疑,他倘然当面拒绝,说我的岳母并不认识田见龙其人,那时岂不封死了途径总监连张口的余地也没有了。”必翔听明轩这一席话,不觉恍然大悟,拍着手道:“到底是你有见识错非你提醒我,这一局事,简直要闹僵了。到底依着你的意思怎样办才好呢”明轩一笑,附在必翔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套,必翔赞道:“好计好计这样办理,不愁他不入圈套。并且还得反过来求我们,情愿为我们效力,这就叫制人而不制于人。事不宜迟,你同步瀛下去就赶紧预备吧”常明轩应了一声“是”,向步瀛招手,两个人一同到秘书处,寻了一间很僻静的屋子,明轩授意,叫步瀛写了三封假信,一篇报告书。彼此又看了看,十分妥洽,这才把书信又呈到必翔面前。必翔看罢,放入自己腰袋中,又嘱咐周、常两人,明日下午你们要早到我宅里去,咱们也好商量临时对付他的法子。二人连声答应,必翔这才离了警察厅。回到自己本宅,吩咐厨房,明天下午,预备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一切菜品,俱要格外精美。如做得好,我还要额外赏钱。厨子听见赏钱的话,自然格外高兴,从当日起,便手忙脚乱地预备起来。
第二天下午三点,周步瀛同常明轩便一同来了,必翔把他们让到跨院小花园中,在三间精雅的回廊中,套着一间图书密室。密室中陈列着汉鼎汤盘,很值钱的古董。墙壁上挂八条石头心的画屏,自来长成的山水人物,上下配着翁方纲的八言大对。写字台上放着铜雀瓦砚,官窑的笔筒,上好的松烟香墨,贺莲青的上品羊毫,旁边立着一架小书橱,书橱中放着不少老版书籍。另外两个金丝楠木小茶几,四张楠木小椅子,雕刻得玲珑剔透。几上放着福建雕漆的小茶盘,每一个小茶盘中,放着乾隆青花白地小盖碗,配着两个小折盅。真是窗明几净,毫无点尘,这原是必翔养静的所在,连他那日本爱妾轻易都不能到这地方来。今天因为宴请贵客,又兼有秘密的事面商,所以先把陪客让到这间屋里。
周、常两人坐定,小厮鹿儿把茶沏好了,必翔向他摆手,说:“非经呼唤,不得进来”鹿儿出去了,必翔这才向他两人开口,说:“今天的事,全得仰仗你们二位,随机应变,用旁敲侧击的法子使他无可转身,自然而然地就得走入我们范围。但是谈话之间也要有一种擒纵手段,不可操之过急,使他没有下台地步,那倒闹僵了。”周步瀛笑道:“总监自请万安,我们两人决不能给您坏事。不过据晚生想,这事总是在吃过晚饭后再说不迟,万不可迎头揭开,使他一进门就不高兴,以后的话,反倒不好说了。”必翔点头,说:“你虑得很是”常明轩又插言,说:“我们在酒席筵前,不但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捡他高兴的说,多多地灌他几杯酒,但又不可将他灌醉,只使他有六七分酒意,回来用话一激他,他有酒力助着什么事都敢应承,自然会钻进我们的圈套。总监请想,这样对付他岂不是更进一步吗”必翔鼓掌赞成,说:“你的计策果然更妙这样一来,此事不难得到十全成功。”三人正在秘密设计,只见小鹿儿用手敲着门窗,必翔喊道:“有什么事进来回话”鹿儿推门进来,回道:“总统府的区大人已经来到,这是他的名片”说着将名片呈上去,是用极讲究的西洋纸印的,上联官衔是:大总统府英文秘书,正中区广两个字,下印同书香山,背面还有英文同照相,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青年。必翔看了,连说:“快请快请”自己也随着迎出来,周、常两人也随在后面。
此时鹿儿已将区广引入花园,必翔举目观看。他穿一身西服,外罩厚呢大氅,头戴貂皮英式便帽,手执嵌金丝的手杖,鼻架最新式的眼镜,足着黄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直响。必翔跑过去,先彼此一鞠躬,又拉手表示亲近,紧跟着给周、常两人介绍,挨着握手,这才把他让进密室。区广摘帽子、脱大衣、放手杖,鹿儿在一旁侍候着,必翔请他上座,区广一再谦逊,说:“学生是新进后生,怎敢同老前辈抗礼”必翔笑道:“阁下青年英俊,是大总统府特别倚重之人,兄弟久想领教,只因敝厅公事繁冗,实在无暇,今天难得有过一点工夫。特备了一桌粗席,几杯淡酒。所约的陪客,也没有外人,全是道义文字之交。难得区先生赏脸,肯光顾茅舍一叙,这真是三生有幸。千万要脱略行迹,不存客气,我们也好畅谈肺腑。今天你是主客,当然上座,就不必谦逊了。”区广听必翔说得这样恳切,便拱一拱手,坐在上面椅子上。鹿儿沏过上好的盖碗茶,必翔亲自捧着送至区广面前,然后坐定了慢慢问道:“区先生是几时到的差兄弟时常到总统府秘书厅,总是彼此相左,不曾会着。要不然,焉能迟到今日才下帖邀请呢”区广道:“晚生到差日子并不甚多,以前是在唐总理幕中,后来蒙他老先生荐至公府,充当英文秘书,前两个月方才到差。后来唐总理赴津,晚生本想辞职随他同走,是大总统项公当面挽留,并奖励晚生英文甚佳,以后还要特别提拔,不要存五日京兆之心。晚生感总统知遇,这才凝神定气,努力于应尽职务,以报知己。在此蹭蹬期内,所以老前辈到秘书厅未曾迎候。实在抱歉之至”必翔听他谈吐文雅,心中倒也十分敬慕。又问道:“阁下到北京有几年了”区广道:“晚生是去年武汉起义后才到的北京,屈指计算还不足一年呢”必翔道:“想来堂上一定是椿萱并茂,迎养在京了”区广道:“晚生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有内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儿,随晚生在京度日。内人因为通文,现在女子中学充当教员。”必翔听他说夫人在女学当教员,不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道:“尊夫人学问优长,当然是蔡、谢一流人物。阁下有此贤内助,更是相得益彰。兄弟有一事相求,但不知能够俯允否”区广道:“老前辈有何吩咐,自请直言,只是晚生能力所及,无不愿效微劳”必翔道:“兄弟有一侧室,名叫樱子,乃是日本国人。她当年在国中,倒是很读过几天书,也曾在中学毕业。后来嫁了兄弟,又生了一个小儿,也就无暇读书了。她所学的,多半是和文,对于汉文,程度相差甚远。兄弟有意叫她再补习几年汉文,只可惜没有相当的老师,如今听阁下说,尊夫人的汉文程度一定很优,兄弟冒昧要求,想请尊夫人每天能腾出一两个钟头来,到舍下教一教汉文,每月束脩,必当从丰,但不知阁下可能曲允否”区广略一思索,说:“老前辈这样抬举贱内,她当然乐从。不过贱内的学问浅薄,恐不足为贵如夫人之师,还是请老前辈另寻学问好的聘请吧”必翔大笑道:“这话太谦了既然能为中学校之师,怎见得就不能为小妾之师呢要一定这样说,便是故意推辞,不屑就了。”区广本是初入宦途的人,怎禁得他这样拿话一激,便赶紧解释道:“老前辈错会意了,承你这样抬爱,我们是求之不得,哪有不屑就的理明天晚生便打发内人造府拜见二夫人,只可做交换学问的朋友,师生之礼,万不敢当”必翔听他应了,连忙拱手致谢,说:“阁下玉成之德,没齿不忘,明天当使小妾敬谨迎候。”周步瀛也跟着凑趣,说:“向来我们中国好请日本教习,教我们本国的人。如今却有本国教习来教日本人,将来教育史上,也可增添一段佳话。”说罢彼此哈哈大笑,又谈了一阵闲话。
必翔看一看壁上挂钟,已经快交七点了,便吩咐调桌入座,好在仅仅四个人,只用了一张花梨小八仙桌,四个人在四面一围。所上菜蔬,只拣精致的留在桌上,不甚精致聊以充数的,随着上便随着撤下去了。三人轮流着让区广喝酒,区广的酒量固然不小,但是怎禁得三个人有意灌他这一席酒尚未吃完,他已有七八分醉意,必翔让他吃饭,他也吃不下了。便吩咐撤去,又叫鹿儿沏上好的龙井茶,好给区大人解醒,自己亲递吕宋烟,让区广吸。区广此时已经有几分醉意,吸了两口烟,立起身来,意思是想要告辞。必翔满面赔笑,说:“区先生请暂停贵步,兄弟有一事不明,想在台前领教。无论如何,请阁下帮兄弟这个小忙。”区广只得仍旧坐下,心想这个人初次请我吃饭,便有事相求,他这顿饭,也实在难扰了。嘴里敷衍着,说:“老前辈有何事见谕晚生洗耳静听”
必翔不慌不忙地从衣袋中取出三封信来,递与区广,说这三封信中全与阁下有关,请你详细地阅看一遍,自然就知道了。区广听他这样说,不觉“轰”的一声有点惊魂失措,连忙把信接过来,抽出来看。才看了头一封,跳起喊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人造的谣言我同姓田的,仅仅见过两次面,连朋友的程度还够不上呢怎么说他是我的大舅子况且他姓田,内人娘家姓水,田水怎能合成一家要这样说,桑田可真变成沧海了。这是哪儿的事呢”必翔听他这样暴躁,心中怪可笑的:你的丈母娘贵姓,这一来就是不打自招了,常明轩的主意,可真坏啊随向区广笑道:“阁下不必着急。兄弟对于这种望风捕影的话,根本上就不能置信。不过我们大家看看,作一个笑话罢了。请你再看那两封信,比这一封还可笑呢”区广又抽出那两封看,不觉大笑道:“晚生同田见龙这一门内亲,是非认不成了。不是郎舅,又成了连襟,到底这一门亲,也不知怎样论才好呢这都是我那岳母,无缘无故地造这种孽。上海人太不开眼,黄瓜拉到茄子架上,真成了笑话了。”必翔听他说完,故意做出一种庄重的神气来,问道:“怎么令岳母老太太倒与田见龙有什么往来这事倒得领教了”区广此时想不说也不成了,又兼他正在醉中,也忘记了关系的轻重,便脱口答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呢那田见龙同晚生是同乡,在幼年时候,他同家岳母住在一条街上。两家的感情很好,他比内人大两岁,内人生的那一年,恰赶上他的母亲去世,他家中的日子又不宽裕,雇不起乳娘,家岳母看着他十分可怜,特特地把他抱过来,同内人在一间屋子里奶着,因为这个缘故,他家便把他寄在家岳母的名下,作为义子,其实彼此连一点亲戚也没有。后来他在本县小学上课,天资倒是非常的高,只可惜他不守本分,对于本校的规矩从来不肯遵守,而且十几岁的学生便高唱革命排满,校长看他太危险了,便悬出牌示来,将他开除。他离了学校也不回家,不知什么人,借给他几十块钱盘缠,他便一直跑到东洋日本,跟革命党合在一起,大闹起来。听说张博泉、华自强一干人,全都很爱惜他,情愿帮助他学费,叫他在海外留学,他从来不曾在某一学校中毕过业。这里学三个月,那里学两个月,不是他自己因为奔走革命,中途辍学,便是人家学校里,因为他不守校规把他驱逐了。他自从到海外,七八年不曾回乡,去年武汉起义他随着孙中山跑回中国,却又独树一帜,发起了一个什么社会团,听说发起的还不止他一个人还另有一个叫什么虎的呢”区广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常明轩在旁边便代为督促,说:“可见区大人知道得非常详细。这个什么虎的不知他姓什么,是哪里人氏”区广道:“此人姓洪名化虎,乃是江西的人。他本是世家子弟,学问也不坏,在日本留学多年,当初也是铁血团同盟会的人。后来因为他宗旨不定,又想在会中充当领袖。同人看他很危险,便把他排挤出会。他赌气回到北京,在大学充当教员,后来见武汉起义,革命成功,他又跑到东京去,勾结田见龙,自己发起了一个社会团。大意是想要分平民党的势力。这个人非常狡猾,他专利用田见龙勇猛之气,什么事全可做得出来。可惜这信中却没有提到他,足见他处处防人注意,只在暗中操纵,却叫田见龙去出风头。老前辈对于他这个人,还要特别注意才好呢”必翔听完了这一套,立起身来,向区广深深鞠躬,说:“难得区先生这样指教,使我顿开茅塞。不过这几个写信的人,一定要向区先生身上拉扯,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呢”这一句话,却把区广问得不好回答,立刻涨红了脸。常明轩在一旁代为解释道:“这一定是那姓田的在上海招摇,他要假借区大人在总统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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