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项大总统想叫张议长组阁,偏偏他不肯就范,总统是真恼了,说这个人野心不死,一定还想着捣乱,万万留他不得。只好本着从来不为所用便为所诛的宗旨,早早把他收拾了吧。现在得力的密探,已经派好了二百多人,包围了张议长的住宅。他一举一动,后面全有侦探跟着,不定哪个时候得手,只需破费一粒子弹,就算完全成功。这个风声一传出去,不到三五天工夫,凡是民党中人的耳朵里全都灌满了。本来项子城狠心辣手,谁不晓得何况又有请张溥组阁的话在前边,益发叫人不能不信。大家全替张溥捏着一把汗,有那同他切近的朋友,便恳切地劝他急速离开北京,别等祸到临头,再想走也来不及了。张溥自己想果然也真危险,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只好在暗中把议院的事,全托付了副议长王峙亭,自己假扮了一个买卖人,先坐通州车来至京东通州,然后由通州包了一只民船,开到天津。到天津后,连耽搁一天全都不敢,便买了一张船票,坐日本邮船到上海去了。及至平安来到上海,这才给北京参议院拍电报,说是因为旧疾发作,特到上海医治,在院中请一个月的假,所有议长职务,请副议长王峙亭暂为代理。他的电报一到北京,总统府就先知道了。赵秉衡对项子城说:“总统看怎么样,我这第一步计划,总算做到了,把一个最难缠的捣乱首领,已经送到上海。以后我们可以放开手联络他们。大约那三个人,决不至照他那样固执。我们只需如此这般,不愁他们不入彀中。”项子城很欢喜地说就请你全权代表,替我进行一切吧。
赵秉衡下来,先在自己宅中预备了上好酒席,请王、汤、陈三位议长在家中宴会。这三个人都知道赵秉衡是项总统唯一的红人,谁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到了时候,当然一律赴宴。赵秉衡所请的陪客,也不是外人,一位是阮中书,一位是杨志奇,全是项子城的得力谋士。大家酒酣耳热,赵秉衡首先对三个议长说:“兄弟此番杯酒言欢,承三位先生不弃,惠然贲临,顿使蓬荜生辉,真不胜荣幸之至。今天兄弟不揣冒昧,还有一事相求,在三位先生学贯天人,夙抱澄清中国之志,对于兄弟的提议,料想必能为相当赞成,但不知可允许兄弟发言否”三人之中唯汤道隆年长,当然由他起立致答。道隆放下酒杯,含笑答道:“赵总理太言重了,兄弟三个人如何担当得起总理有什么吩咐自请直言,凡是兄弟们力所能为的,一定竭诚帮忙,决不推诿。”秉街道:“难得三位先生这样推诚相与,兄弟实在感谢之至。说真了,这件事也并不是兄弟个人的私事,确乎关系国家前途。不过这种大问题,除却三位先生之外,别人实无此权力可以玉成。国家前途之安危,同胞幸福之得失,不能不唯三位先生是赖了。”三人听他又空空放了这一大套议论,却仍未拍到题,大家也觉着可笑了。陈致祥青年气盛,有点捺不住了,便正颜厉色地问秉衡道:“总理说了这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何妨直截了当地披露出来,为什么一波三折永远不到题呢”陈致祥这样一问,招得大家都笑了。秉衡也笑着答道:“陈先生好厉害的口风,真不愧是国会首领。小弟并非是吞吐其词,实在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在我未提出之前,当然要有一番郑重地表示。要说小弟是忸怩作态,可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他说到这里,又轮流着给大家斟了一巡酒,方才正式说道:“兄弟所提的,因为今年八月已到选举正式总统之时,按理说,这件事本完全是一种民意的表现,兄弟为政界中人,本丝毫不容过问。不过常言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如以国民一分子的资格来说,将来大选之时,以你三位先生的眼光看去,究竟是选举哪一位才足以应时势需求,任国家艰巨这个问题,兄弟倒不能不虚心请教了。”
三位议长听他这样一宣布,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他千回百转,原来为的是大选问题。彼此面面相觑,颇有一点难于置答。因为说出项子城来,既不是自己的本心;要说出项子城以外的人来,当着赵秉衡,留了这一道裂痕,于自己个人前途,说不定就许发生危险,这是多么难答的一件事啊。到底是王峙亭,别看他年纪幼小,却是一位智多星,真有临时应变之才。他不慌不忙地笑道:“赵总理凭你老先生这样大才,怎么会问出令人可笑的话来现在的中华民国,除去项大总统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足以当此重任。你难道没听见某先生说过吗中国的时势民情,非有如项某者治理十年,不能稳固国家的基础。他老先生又说,罗斯福为美国总统有余,为中国总统则不足。中国总统,除去项某人之外,决无第二个适当者。以某先生那样政治眼光,他到北京来时,尚且发为此论,何况是我们难道于项大总统之外,还敢再推选第二个人吗”他这样一气地大放厥词,当时两位议长同主人陪客不约而同地全都鼓起掌来,啪啪啪一阵掌声,比打鼓骂曹的那一阵鼓点,还来得又清脆,又紧密。掌声过去之后,汤道隆首先发言说:“王议长的议论,真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救时人物,除去项公,哪里还能寻第二个这实在是代表全国民意一种大公至正的表示,谁要不赞成此议,真是全无心肝了。”陈致祥也附和着说:“本来这是不用议的,不要说我们这样主张,便是三岁的顽童,无知的妇女,你要问到他们名下,现在的总统应当选举何人,只怕除去项子城三字之外,他们也说不出第二个人了。”
赵秉衡听他三个人这样议论,当时心中真是说不尽的愉快,自己索性再赶进一步,向三议长笑道:“你三位是两院的领袖,既然一致这样主张,料想其余议员先生,当然更没得说了。”王峙亭一听,心说他这明明是想找便宜,要叫我们三个人,包办两院八百多个议员,姑且不论我们办得到办不到,也不能这样叫他看得太易。况且乘此机会,如不放开手敲他几个钱,也未免太便宜老项了。他想到这里,便慢吞吞向赵秉衡说道:“总理也不可把事情太看容易了,要知道这不是我们三个人能够做主的事。众议院是五百多人,因为不在我的范围以内,我且不必管他。就拿我们参议院说吧,统共算起来,也有二百八十多人。这二百八十多人,各有各的党派,各有各的主张,平时就是一团散沙,合拢不起来,一日遇着大问题,更是无法接洽。况且他们这些人,果然真有主张,也倒不难对付,多半连一点主张全没有,终日瞪着两只大眼,净想升官发财。甚至连通过一个阁员,他们全都要索讨票价,何况是选举中华民国的正式大总统,当然更不能放过了。我们当议长的,对于这些位先生,除去敷衍之外,简直别无他法。并且他们人人心中,都怀着满腹疑忌,他们总认为议长接近政府,秘密中必有什么特别便宜。因此议长不赞成的事,他们倒不反对;反是议长赞成的事,他们却休想赞成。请总理想,在这种形势之下,我们方才的话谁敢向他们提出一字,所以说这件事倒是一种极难下手的问题。我们如果出于诚心,想帮项大总统的忙,必须早早有一种筹划,预先安置好了,省得临时闹一个措手不及,到那时将美不美,反倒对不起项公了。”王峙亭这一套含意颇深的话,在座五个人,差不多都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谁还不明白吗尤其是赵秉衡心里,想着可笑。我说了这些话,所为就是把你的心腹事挤兑出来,假如你要不说,我还是真没法子可想,你这一说出来,这篇文章可就有题目可做了。他想到这里,朝着峙亭高高拱手,说:“多承王议长指教,使我顿开茅塞。在王议长认为这件事很难下手,然而叫兄弟看,这件事并不甚难,所难的就是三位议长先生,能否实心实力帮忙。如果真有帮忙的实心实力,这个小问题我以为不难迎刃而解。因为议员先生的目的,不是就为升官发财吗我今天将这实在的底里,向三位说知,如果他们肯一致投项公的票,要官有官,要钱有钱。不过这种话,政府中人万不能去寻他们,挨着个儿地应许,只好请三位议长做一个居间介绍之人,你们只管放量应许,兄弟可以负完全责任。不但将来的升官发财,全可以朝兄弟说,便是眼前你们三位先生,关于联络他们种种的交际费,兄弟也早有一种筹措,决不能叫三位自己掏腰包。我已经知照梁燕香了,他是有名的大财神,你三位如果用款,只请向他说一声,立时就可以拨付。事不宜迟,请你三位即日就得出马,先把他们聚会到一处,开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会,先探一探他们的口气,然后再分头进行。想来三位一定赞成兄弟此议,今天这一席,咱们就算是决定了。”
王峙亭万没想到,自己将刀把儿竟自递在了赵秉衡手中,再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心说到底是光棍厉害,学生的心眼儿无论怎样多,到头总是敌不了光棍。事已如此,只好接受老赵决议案,说:“兄弟一孔之见,不过仅仅是对参议院而言,对于参议院一切进行步骤,当然可以遵照总理的话循序而进。至于众议院,非兄弟权力所及,应当怎样办理,还请与汤、陈两位另议。”秉衡听他这样推说,心说我倒要劳你驾了,有你这样一推,当然那两位议长,一定得往自己身上叫,倒用不着我再游说他们了。随笑答道:“王议长之言甚是,不过据兄弟想,方才汤、陈两位议长,已经发出极恳切的议论,对于给项公帮忙的事,当然与王议长抱同一心理,这也用不着兄弟再说客气话了。”汤道隆心说,你两人一唱一和,明明是挤对我大包大揽,我此时若不兜揽起来,还不作张溥第二吗谁惹得起老项啊我们无论如何,得给自己留地步,处此形势之下,呆蛋是万做不得的。他想到这里,很兴奋地对秉衡说:“总理只管放心,众议院人数虽然过多,到底还是和平分子占其大半,兄弟一定随地随时向他们疏通。无论如何,八月大选的事必能促其成功,决不能于项公之外,再做第二人想。不过疏通时,或是用钱,或是用官,或是责以大义,这又完全在乎随机应变,绝不是事前可以预定的。好在总理有话,需用哪一样,您可以负完全责任。我们身后既有这样的靠山,难道还有什么可愁的吗”秉衡连忙拱手致谢,心说这个人大几岁,到底比王议长说话又有尺寸了,无论他们说些什么,横竖今天这一席,我总算是完全成功。回头报告与项子城,叫他先吃一副定心汤,也省得连吃饭睡觉全觉着不踏实。三议长见所议的事已经说定,便起身告辞。王峙亭又临时建议下星期先集合两院议员,开一回游园会,表面上先联一联感情,然后再进行第二步。秉衡对此议极端赞成,当时便签了一万元的支票,作为游园时八百多位议员饮食车马之需,请王议长费神偏劳,主办一切。王峙亭再三推辞不受,说:“这个无须乎,兄弟还可以垫办得起。”秉衡哈哈大笑,说:“岂有此理,你三位帮忙受累,兄弟就很承情了,难道还能叫你们垫款吗你老哥要一定不收这支票,便是没有诚意了。”峙亭只得带起来,说:“这笔款可暂交庶务科承办,花多花少将来必有正式报销,也省得总理对项公那一面不好交代。”秉衡知道他这说几句话,是给汤、陈两议长听,便也连声应道:“好好,足见王议长做事丝毫不苟,兄弟佩服极了。”
秉衡将他三人送走,自己坐上马车,立刻进总统府去见项子城,将当日同三议长接洽的情形,原原本本向子城报告了一遍。子城听着很是高兴,再三地奖励了几句。两人正在高谈之际,忽见文传宣官吴宝珩,手中拿着一纸名片,恭恭敬敬地站在子城面前。子城问道:“什么人求见”吴宝珩忙将名片放在桌上,子城一看这名片,便有点奇异。因为这一张小片卡,既不是白纸的,也不是红纸的,乃是白纸上印着一支很鲜艳的海棠花,在海棠花当中,嵌着很小的三个金字,是陈美珍。旁一行小字是留美大学毕业,特授博士位,下款四个字是南洋华侨。项子城看了,哈哈大笑,对赵秉衡道:“你认得这博士吗”乘衡拿起片子来略一注目,很诧异地说:“这位不是北伐队的女先锋吗,怎么会跑到北京来,还专诚谒见总统,也许是事前有人介绍吧”子城点点头,说:“前天接到华自强一封快电,说有革命女同志陈美珍,其人的学问品行无一不佳,而且自幼投身民党,很做了不少事业。上年南京政府成立,在孙大总统幕中充过秘书,近来有志北游,并且极欲瞻望总统颜色,嘱为介绍台端。如该女士到时,务请赐予接见,并恳酌量予一位置,以展甚才。实为盼切云云。我接了这一封电,正在茫无头绪,却不料她本人已经来到了。你看我是见她好,还是不见她好呢”秉衡笑道:“总统正可以赏识赏识这位女英雄,为什么不见她呢最好请进来,连秉衡借总统的光,也可以一瞻风采。”子城听他说得这样高兴,便毫不游移地对吴宝珩说:“请她进来,就在这办公室中相见。”宝珩答应一声扭头出去。
不大工夫,只听咯噔咯噔的革履之声,非常清脆,随侍官打起帘子来,高声说了一句陈小姐到,美珍已经走进屋中。项子城忙立起身来,因为他身穿陆海军大元帅制服,所以不用引见,就知道他是项大总统。这位陈女士,倒是很恭敬地朝着子城,连鞠三个九十度的躬,子城弯腰还礼。行过礼后,见总统身旁还立着一位,看神气也是贵官,便也深深地鞠了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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