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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子城借此便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才从南方来的陈女士,这位是国务总理赵先生。二人彼此又微笑点头,子城让他们坐下谈话。陈女士告座坐下,同项总统正坐了一个对头。子城这才详细地看她,见她年纪仿佛像二十上下,两道长眉一双媚眼,面皮非常白皙,仿佛是西洋女子,所差的就是头发漆黑光亮,代表东方之美,而不是代表西方之美。从头上至脚下,所有衣服冠履,却完全是一种欧化式,头戴一顶极薄的秋呢帽,四围镶花边,上面还插着两根五色的彩翎,金碧辉煌,十分好看;身穿一件印度花绸的束体长衫;下面围着一件荷叶式的锦裙,淡红颜色,上面绣着浅黄的花朵;足登两只高底黄皮革履,履上还嵌着红绿宝石。通上到下颜色材料无一不配搭合宜,真是别有风韵,不亚如天上的安琪儿。项子城的天性,本来最好女色,但是像这种洋式美人,他当年做外务部尚书时,虽与各国公使及其夫人小姐,也不断常常会面,但是心意中认定了她们是外国人,倒也不发生什么异感。如今对方明明是一个中国人,但是她妆饰打扮,却与当日使馆的洋小姐一般无二,在子城眼光中见了,不觉脑筋中的感想,也为之陡然一新。彼此坐定了,子城很高兴地问道:“陈女士是几时到的北京华先生的信,我前日方接到。说你在革命过程中,也很立了不少功业,并且去年武汉起义,你还自告奋勇愿充女子北伐队的总队长。似这样热心,出自青年闺秀实在难得,本大总统久已就钦慕你的为人。如今既到北京来,当然对于国事,有志效劳。但不知女士学的是哪一门,也好因材借重。”子城向来的脾气,无论对什么人,只要他用得着的,必要迎头浓浓地灌一碗米汤。今对于陈女士,居然肯这样竭力周旋,连赵秉衡在一旁看着,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在陈女士本人,可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连忙毕恭毕敬地回道:“女学生在外洋留学时,就不忘情祖国,所以追随革命前辈,略效微劳。至于成绩,可以说是丝毫没有,今蒙总统这样嘉奖,女学生实觉惭愧得很。至于所学,更不敢说有什么特长,不过因为有志革命,所以对法政一门,倒是研究了四五年。到底是纸篇上的学问,未必适用。如何因材器使,只可听总统的钧裁了。”美珍这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很是得体。而且她操一口很流利的京话,并不似南省人,在子城同秉衡听了,觉着很诧异。子城点点头,说:“女士既学法政,借重的地方更多了。请把京寓住址留在传宣处,俟等府里有什么公事,也好专人投递。”美珍听到这里,赶紧起身告辞。子城立起身来,还送了两三步。美珍去了,子城问秉衡道:“你看这个女子怎样”秉衡笑道:“才出马的医生,还谈不到能治病不能治病。不过莽大夫的胆子是不可测的,什么砒石巴豆,她就许胡来一回,总统总是小心一点为是。”子城哈哈大笑,等秉衡去了,他立刻便传知秘书厅,亲手写了一张条子,是委陈美珍为总统府参议,月薪六百元,即下委令。秘书厅还不知陈美珍是何许人,但是总统既有条子,怎敢怠慢。第二天便将稿备齐,呈核盖印,交由传宣处发下去了。

却说子城降下手谕之后便将他府中的女秘书兼女参议周文锦女士,请到后宅谈话。原来这位周女士,在子城做北洋大臣时候,便在督署充任西席,后来子城做外务部尚书,周女士仍然随他到北京,及子城罢职归田,周女士又随他到彰德洹上村。前后五六年工夫始终没离开项宅,同子城的夫人余氏,尤其格外要好。她家中倒是世代书香,她父亲周宪章,也是两榜进士,做过保定府儒学教授。项子城在北洋时候,很赏识周教授的学问品行,本想要提拔他做知县,偏偏他病故在教授任上。子城传保定知府,当面问周某的身后如何,知府说他身后萧条,要一个钱的积蓄也没有。家中太太之外,还有两位姑娘,大姑娘的学问很好,只可惜她的父亲死了,她本人很想当一位女教员,好养活她的母妹。子城听了,便慨然允许聘她在家中教读,并拿出一千块钱来,作为她父亲发丧同她母亲安家之用。发过丧之后,这位女教员,便实行到督署,教子城最小的几个公子小姐。子城见她虽然年轻,举止却非常庄重。而且对于小学生,尤其循循善诱,性情非常和平。子城十分满意,每月特送束脩一百元,三节加倍。余夫人又时常赠给她母亲衣服吃食等物,因此周女士对于项子城夫妇非常感激。从北洋任上,直到辛亥年起用来京,始终不曾离开项宅。项子城做了总统,为调剂周女士起见,特特委她为公府女秘书兼参议,一个人领着两份薪水,一份八百,一份六百,其实际仍然是教读几位公子小姐,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这一次陈美珍到北京来投效,子城一见她面,虽然口头上极力欢迎,其实他心里早料到这位陈女士一定是民党派来的,别有作用。但又无法侦察她,只可先委她一个参议,慢慢地再留意她的行动。后来因为同周女士见面,便连带想到这件事,何不委她办理。于是请周女士到密室中,将自己的意思完全说给她,叫她同陈美珍结交,慢慢地套她实话,此次来京,究竟有什么目的,好为将来预防之地。周文锦满口应承,说此事晚生能负完全责任,请总统只管放心。

果然第二天陈美珍又来上班,她进了参议厅,见在座的全是男人,并没有一个女子,自己很觉着孤单,照例拿出名片来,挨着个儿周旋了一回。大家见她是一位女参议,全觉得有一点新奇,面子上虽然十分客气,其实骨子里却含着一种滑稽意味。有那口头轻薄的指桑说槐,还隐隐说那讥讽的话儿,故意引人发笑。美珍初次来到这里,真有点如坐针毡,有意要走,又怕亏负了自己职务。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听差的茶房高举门帘,大声说:“周参议到。”在座的十几个人,一听见周参议三个字,便不约而同地全都立起身来恭候。美珍当然也得随着了,她心里想,这位参议的来头,一定很大,要不然,大家不会表示出这种样子来。她心里正在思量,周参议已经进来,举目一看,不知不觉间,便提起了一百二十分高兴。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这位周参议,并非男性而是女性。在美珍见了,大有吾道不孤之叹。所以她格外觉得兴奋,几乎要越众当前,先同这位周参议握手。不过两个人相形之下,却是一旧一新,陈美珍是一身西装,从头顶到脚板,无一处不表现欧美式的文明;那位周参议,却穿着一件湖色老洋绉的短褂,青华丝葛长筒裙子,头绾极简单的发髻,足着青缎皂鞋,看神气有三十上下岁,生得体态丰盈五官醇厚。大家全朝着她鞠躬周旋,还有两位抢着问道:“周先生公事很忙,今天何以得暇来此”她微笑答道:“平日诸位先生多劳,我实在无暇与议,今天是听说有一位新到差的女参议,这实在是空谷足音,大可引为同调,所以特特地前来拜会。”周参议才说到这里,陈美珍早抢上一步,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又伸出手来,彼此紧紧地握了手,说:“晚生是才来乍到,因不知周先生的尊寓在那里,假如要早知道,一定先去拜访,怎敢劳先生亲降玉趾,反倒先寻晚生谈话呢”周女士见美珍这样谦恭,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全在一厅办事,请以姐妹相称,或是彼此相呼以字,照这样的恭不近礼,愚妹实在愧不敢承。美珍道:“先生说哪里话,您乃是前辈名贤,晚生后学新进,当然要执弟子礼,先生就无须谦让了。”周女士道:“你这样固执,以后我们倒难亲近了。我今天来访你,因为你同我全是女性,在这参议厅中难免有些形迹拘束,你如果不弃嫌,我倒另有一处办公室,以后不妨迁到我的办公室中,也省得我一个人显得寂寞,且我有时不在那里,偶然遇着一点事,你也可以替我偏劳,但不知你可乐意不乐意”美珍听她这样说,当然是求之不得,连连称谢,说:“到底是先生思想周密,惠及后生,我哪有不乐意之理,并且晚生还有无厌之求,求先生立时就做向导,将我引入夫子之墙,也好窥见宫室之美,百官之富。”周女士听她说得这样典雅而亲切,心中也觉着十分高兴,连连点头说:“很好,这样你就随我走吧。”于是两人又向那十几位男参议,周旋了几句,然后告辞出厅。那些位参议,好像送上司似的一个个恭恭敬敬给周女士站班。周女士笑着向大家点一点头,这才携同美珍出了参议厅。门外立着两个女听差的,一见周女士出来,连忙在前面引路。曲曲折折,也不知经过了几层回廊,几处院落,方才来到一座小小的花园中。

这花园占的地基虽不大,却有人造的土山,自凿池塘,在池旁的杨柳丛中,盖着几件小巧玲珑的房子,红砖绿瓦,格外好看。女侍者将她两人引至门前,早有人打帘子,周女士逊让美珍先行,美珍执意不肯。高低还是周女士带路,两人一同进来。才一进屋子,美珍便觉着遍体生凉,一身的香汗立刻全都降下。原来这屋子从外面看,虽然不大,屋里的面积却很不小,屋的三面,全有风窗,又凉爽又光亮。一进门是传达室;过了传达室,便是会客厅;出了会客厅,便是聚餐室;又出了聚餐室,才到休息室;又过了休息室,方才来到周女士的办公厅。这座办公厅,是两间明着,当中陈列一条花梨长案,案上铺着极细的西洋桌氍,放着一对康熙五彩的花瓶,瓶中插着两枝含苞待放的荷花;紧靠窗户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陈列文房四宝,正中放着一具帖架,帖架上架着一本老拓的张猛龙碑;再看后面挨墙立着一具书橱,书橱上分上下两格,上格列着几十部旧版的老线装书,下格却陈列着许多布装金字的新书。直到了这一间屋中,周女士才停住脚,向美珍笑道:“陈先生,你看一看这间屋子,作为办公室,比较那一座庞大空洞的参议厅,怎么样呢”美珍笑道:“多谢多谢,真是有天壤之别了。”周女士笑道:“你既看着这里好,以后再来上班,便一直到这里来好了。”美珍道:“承先生美意,学生实在感激得很。但是有一样难处,学生初进公府当差,对于府里的门户路径,一概不熟。今天到参议厅,还是多亏了文传宣官吴先生亲自带路,把我送进厅内。要不然,连参议厅的门,我全摸不着。先生这办公处虽好,但是距离参议厅,不定又有多少曲折,刘郎已恨蓬山远,又隔蓬山几万重,却叫我怎样能寻得来呢”周女士哈哈大笑,说:“你且请坐下,我再慢慢地替你想法子。”美珍坐在长案一旁,周女士却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喊一声来啊,外面有人高声答应,随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侍女,生得唇红齿白,天然俊秀,身穿一件纺绸绣花的长衫,足着粉红丝袜,白缎子五色绣花的皂鞋,梳着一条油漆光亮的大辫子,辫根上簪着两朵玉簪花,看她这神气,直比阔宅门的小姐还漂亮。来到周女士面前,垂手侍立,周女士只说了一句沏茶摆点心,侍女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不大工夫,先用金漆茶盘,托上两个带盖的茶盅,全是五彩细烧的贡瓷,放在长案上,然后又出去,托进四个带把儿的瓷盘,两盘水晶凉糕,两盘山楂奶卷,也一齐放在案上,外带着两个细瓷小碟,两副镶银牙箸,也一齐摆好。周女士从沙发上站起来,至长案相陪,对美珍说:“请你随便用一点点心。”美珍见人家出于至诚,便也不再逊让,每样吃了一块。侍女随着递漱口水,递手巾把儿,伺候得非常殷勤。美珍很客气地连说不敢当。周女士笑道:“她是伺候我们的专差,你以后千万不要客气。比如我要不在屋里,你若要茶要水,或是吃饭吃点心,只请随便招呼她一声,她的名字叫素娟,还有一个叫紫艳的,她们全是这屋里的使女,有什么事就朝她两个人说。”一面又向素娟吩咐说:“这位陈小姐,是总统特委的本府参议,以后她就在这屋里办公,你们怎样伺候我也要怎样伺候她,如果错了规矩,我是不答应的。”素娟连声答应是是,周女士又向美珍说:“你方才不是忧虑来到府中无人引路吗这个很不成问题。文传宣处的人,你不是认识一位吴宝珩吗,这个人是很和平的一位老先生,他今年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当年总统在北洋的时候,甚至在山东时候,他就当文巡捕的差使,跟随总统快二十年了。总统说他目不斜视,老成可靠,因此特特允许,凡内宅卧室全可以任他自由回话。因此这位老先生,在总统府中,除去小姐绣房,没有他不能到的地方。我今天写一个条子知照他,以后你再来了,便求他做向导,他可以一直将你引到这座办公室中。大约同你走上三回两回,你自然也就认得路了。”美珍再三致谢。

当日周女士只同她谈些学问,及府里一切应差的规矩,对于她的身世及在海外怎样留学,怎样革命的种种经过,却一字也不提。美珍倒是殷殷询及周女士的家世,及在府中任差的经过,周女士也不瞒她,从头至尾,全都详详细细地对她说了一个清楚。美珍见周女士这样开诚布公,便也不客气地叙述她自己的身世,据她说原籍本是福建人,她的父亲也是两榜进士,曾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她是在北京生长的,因此说一口很流利的京话。她父母膝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并无弟兄姐妹,就在光绪的末年,她父亲病故在任上。她有一位叔父,是南洋华侨,专营树胶事业,家中有一百多万的财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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