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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五个儿子,却不曾生得一个女儿。平常日子,就三番五次打电报,派专人要接这个侄女到南洋住一年,她父母看她是掌上明珠,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眼前,偏巧这一年她父亲病故在北京了,因为灵柩必须回南,所以打电报到南洋,请她叔父来主持一切。她叔父念手足之情,果然接到电报,一日也没敢迟延,便从南洋到上海,又从上海到天津,在天津坐夜车赶到北京,一直到哥哥家来。恸哭了一场,便问她嫂子沈氏,哥哥身后如何,丧事是怎么办法,定于何日回南,沈氏抹着眼泪,对兄弟说,你哥哥做了一辈子清官,空担一个御史的名儿,也不会想法子弄钱,每年就仗着外省督抚,送有限的几个冰炭敬维持生活。一旦撒手归去,抛下我们母女,一个钱也不曾留,所有衣衾棺椁,还是同衙门的都老爷,凑了一千两银子,又有同年的一些京官,凑了五百块洋钱,这才勉勉强强地把他装殓起来。如今快一个月了,所有我们过日子,也就花的是这一笔钱。她叔父听了,不觉顿足叹息,说我哥哥向来就是这种古怪脾气,活着时候,我也曾三番五次向他询问,是否有钱,如果没有钱,三万两万,我还可以接济。但是他永远总说有钱,决不肯向我要一个。哪知实际上却是这种情形呢你们娘儿两个,也不必发愁,此后生养死葬,全是我做弟弟一个人的事。咱们急不如快,早早定一个日期,在北京开一回吊,开吊之后,便实行载灵回南,等到了侯官,再开上一回吊,便送往祖茔安葬。安葬以后你们母子,便随我一同到南洋,那里有学校,我把美珍送入学校读书,嫂子弟妹住在一处也不显得寂寞,况且还有两房侄儿媳妇,早晚伺候你,决然受不着一点委屈。沈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果然开过吊后,他们便一同回南。后来美珍母女,随着叔叔到南洋,便一直入了女子中学。因为美珍从她父亲已经念过六七年书了,各种科学也都略通门径,因此超过小学,便一直插入中学班,仅仅念了二年,就毕业了。正赶上她的三哥,她叔父的第三个儿子,要到美国去留学,于是美珍要求她叔父,也要随她三哥一同到美国去。始而她母亲本不乐意,怎当她下了决心,非去不可,她叔父只得答应了。及至来到美国,她三哥本是学化学专门的,劝她去学美术,她偏不肯,一定非学法政不可。她虽然是一个女子,却抱着很大志愿,她要想做女律师,又想求女子参政权。她哥哥阻拦不了,也只好由她。哪知她自学法政之后,成绩却非常的好,五年毕业居然取得博士头衔。但是她在这五年中,可就公然加入了民党,实行革命事业。她哥哥虽然不乐意,在这新大陆男女平权的地方,也没有法子管她。她毕业之后,恰赶上辛亥革命,回到南洋,向她叔父要了两万块钱,要实行参助革命事业。她叔父倒是很慷慨,居然应许了,把钱汇到上海银行。她母亲却舍不得放她远行,说好容易盼你毕业回来,又革的是哪一门子命,一死儿地不放她走。后来她急了,便私自买好了船票,黑夜乘船开到上海,临行之时给她母亲、叔叔,每人留了一封信。及至见着信,她已经走了。她的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罢了。她一到上海,恰赶上华自强从湖北回来,她便去投效,华自强说这里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才把她荐到南京孙大总统幕中,充当秘书。后来有信要率师北伐,她又自告奋勇,情愿组织一女子北伐队,她躬任队长之职。才要下令招募,清廷已经下诏逊位,北伐之议根本打消。后来南北和议告成,项子城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下野,陈美珍便也无事可做,不过在华自强的部下,挂一秘书头衔而已。自强见她雄心勃勃,虽然是个女子,却很想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大事业,因此特特把她荐至北京总统府中,请项子城量才任用,这才委她为公府参议。以上便是美珍的一段小史,她因见周女士待她很好,便不客气地全都自己说了。周女士面子上很加赞许,说她不愧是一位女志士,其实暗中防备她的心更加甚了。

美珍自从到了周女士的办公处,同素娟、紫艳两个侍女十分要好,有时周女士不在办公处,她便同侍女闲谈,并且让她们坐下谈话。始而素娟、紫艳全都不敢,说我们是伺候小姐的,怎敢同小姐平起平坐,况且这府里的规矩非常严厉,同皇宫内院差不多,我们要错了规矩,倘然被大姨太太知道了,轻者是一顿臭骂,重者还要挨鞭子,这岂是闹着玩的美珍听她们这样说,不觉大笑,说:“你们真真的是傻丫头,如今是中华民国了,还提什么皇宫内院。你们要知道,天地生人全是一律平等,并没有尊卑贵贱种种阶级。所有阶级分别,全是专制皇帝留下的,现在应当一律打倒。我在美国住了五六年,人家国里,就没有这种奴隶制度,甚至连红种人、黑种人在法律上全是一律平等的,何况咱们全是同国同种的人,哪能有主子、奴才的等级呢比如我是总统府参议,你们是伺候参议的,这也不过是职务上一种区别,反过来说,将来你们也许当参议,我也许伺候参议,责任虽有大小,人格却是一样,怎见得我就应当坐着,你们就应当立着呢纵然退一步说,有客的时候,当着众目之下,礼仪上没有一点分别,显着不甚雅观。但是在寡居独处的时候,又何必这样固执呢所以我让你们坐下,你们自管坐下,等周先生来了,你们再立起来也不为晚。再说我既愿意这样,见了周先生,难道还能对她说吗”美珍洋洋洒洒这一套演说,果然把素娟、紫艳的心全都说活了,以后公然同她坐下谈话。美珍有了这样机会,便乘势刺探府中情形,始而是由周女士说起,她问素娟:“这位周先生,既然是本府的参议,为什么十天总有九天她不到办公处来办公,并且这一座办公处中,后来也没看见有什么公事发到这里来,我空空在这里,替她看了半个多月的屋子,眼睛里就不曾见过一件公事,你说怪不怪呢”素娟听她这样说,不觉抿着嘴一笑,说:“我的陈小姐,你简直是老憨,门外汉,空在这府里当差。府里的事,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美珍故意作惊愕之色,说:“我方才问的,这不是我差事以内的本分话吗你怎么笑我是老憨呢”素娟道:“那周先生当着这份差事,不过是挂名而已。她的正责任本是教公子小姐念书,除去星期之外,她每日得按照钟点上课,有什么公事可议的。再说府里这一座参议厅,本来有名无实,就连那一班男参议,也不过是挂名拿钱罢了,又何尝有公事可议呢”美珍笑道:“这可奇了,参议不议事,那么叫何人去议呢”素娟道:“我说你是门外汉,你还不承认,听你这一说简直是地道的门外汉了。你以为参议就应当议事吗实告你说,这府里真正议事的机关,是内史院,所有大总统驾前有名的谋士,全都挂着内史头衔。他们哪一天全要开会议事的,必须他们议好之后,才能移交秘书厅照办。他们这个机关,直可以说是前清的军机处,秘书厅就好比是前清的内阁,至于那个参议厅,要拿前清的官制来比,可以说他是翰林院。名目虽然清贵,其实是聋子的耳朵,不但任什么管不着,而且任什么也听不见。每月一样拿几百块钱,这不是顶好的事吗,你还打听什么呢我看陈小姐,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屋里看看书,写写字,饿了有上好酒席给你吃,渴了上好香茶给你喝,你还用得着寻事做吗”美珍大笑道:“多谢你指教,照这样说,我们这一群人,不是来当参议,简直是总统圈肥猪啦。”一句话招得素娟也大笑起来,她便替出主意:“陈小姐,你如果不耐烦终日坐着,何不托一托周先生,请她把你也荐到府里去教读。你不是留过学,会英文吗听说总统还想聘一位教英文的女教员,专教他那几位公子小姐,这也是很好的一个机会。你如果托一托周先生,保管一说就成。”美珍借着她的口气,便问道:“我看总统已经偌大年纪,难道他还有许多很幼稚的公子小姐吗”素娟哼了一声,说:“按情理我们不应当说,他这老头子,真真是老不歇心,你别看偌大年纪,哪一年不抱娃子。眼前第十六姨太太又坐月子呢。再过几天,就要大办弥月了,陈小姐你想可笑不可笑啊”

美珍听到这里,才要再用话探她,紫艳从外面跑进来说:“周先生回来了,还同着总统的十四姨太太。”素娟也顾不得再同美珍谈话,忙去打帘子,支应一切。美珍也随着她立起身来,亲自到屋外,去迎接这位贵妇人。只见周女士在前姨太太在后,已经姗姗地走进来了,美珍同她们正走了一个迎头。周女士忙招呼道:“陈先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总统的十四姨太太村田女士,这位是新来的参议陈美珍女士。”二人彼此鞠了一躬,美珍仔细端详她,见她眉眼五官,完全是一位东洋的美人,浑身上下却穿的全是旗式的服装,头上梳的是大拉翅两把儿的旗髻,足下登的是花盆底的绣花旗鞋,身穿一件湖白锦文绉绣着百蝶的旗袍,脸上也擦了很重的胭脂,猛然看去,仿佛像王公府里的福晋太太,只是走起路来,却不像旗人。因为旗族贵妇的走路,多半是仰着头,颤着身子,似扭而非扭的,有一种很自然很好看的姿势。这位姨太太,却是低着头,蹭着小步,仿佛要想快走,而又被木屐绊着偏偏不能走快的样子。穿一身旗人的衣服,却改不了东洋妇人的步伐,在旁边人看着,实在觉得奇怪而可笑。美珍因为周女士给引见,说是总统的姨太太,连忙深深鞠躬,表示敬意,却忍着不敢笑出来。那位村田姨太太,倒是能说半口中国话,拉了美珍的手,笑问道:“陈太太好。”她问了这一句,招得周女士同素娟紫艳,全都大笑起来,美珍脸上立刻罩了一层红晕。周女士忙给解释道:“这位陈参议还是未出阁的小姐呢,请你不要这样称呼她,只叫一句陈小姐好了。”村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也笑了,忙叫道:“陈小姐,陈小姐,我不会说话的,你生气不要的。”美珍也不好回答什么话,只可点点头。三人又坐下谈话,周女士笑道:“你们府里早晚又要办弥月了,一定有我们的喜酒喝呀。”村田摇头道:“她们办弥月,我们是不管的。”周女士道:“你什么时候办弥月,我们也一样喝你的喜酒。”村田听了这话,立刻眉飞色舞,连说快得很,快得很,总统天天睡在我的房里。大家又笑起来,素娟站在她身后,用手指头划着自己的脸,又用眼望着美珍,意思是说她这个人真没有羞耻已到极点了。美珍乘势便问她,你将来如果抱了娃子,算是我们中国人呢,还算你们日本人呢村田毫不游移地回答她:“我的儿子,随我回日本去,是日本大国民。你们要知道,中日两国不必分家的。”周陈两人听了,觉得她这话的意味深长,不觉毛骨悚然。到底是周女士大几岁,是有阅历的人了,忙向美珍使眼色,止住她不要再往下问。一面却用旁的话岔开说:“你穿这一身旗服,实在美观得很。不过走起路来,总有点不随和吧。”村田道:“这衣服好比和服大大的好。”说罢立起身来在屋中来回扭了两遍,自己觉着非常得意,信步游走,便溜出周女士住的屋子,也不说一句再见,一个人早走出很远去了。周女士见她这样,赌气也不叫她,向美珍长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世界上竟有这样出乎情理之外的人。我下班时,无端遇着了她,硬拉着我到她住的那个薇香院去,我如何肯去,她便一直跟我到这里来,屁股没坐稳又跑了,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美珍冷笑一声,说:“周先生,你何必说人家呢要叫我看,人家真不愧是一位爱国者,只恨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亲近她呢这种还能同她亲近吗只为图她的美色,却甘心与虎豹为群,将来偶一失神,免不了便要遭她的搏噬,看起来她们国人的处心积虑,是随时随地令人可怕啊”周女士听她这样说,也随着点头叹息说:“你所虑的何尝不是,不过大总统还不是那种迷于酒色不顾利害的人。他纳这外国宠,也不过暂时消遣,拿她们当玩物而已。要想干预政治,是绝对做不到的。”美珍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周女士明白她的意思是误会自己给项子城掩饰,便用旁的话岔开,说:“大后天这府里办满月,咱们既在他这里当差,似乎总要应酬一下,面子上才显着好看。到底送一点什么礼物,咱两人不妨商量商量,要能合作一处办那更好了。”美珍道:“这事很好办,先生看送什么好,可以全权办理,将来二一添作五,晚生幸附骥尾,决无异议。”周女士笑道:“要是这样,我就硬作主张了,咱们送他一座大银盾,上刻雏凤声清,上款是大总统毓麟之喜,下款是参议某某敬献,另外再配两匹南绣贡缎,大约也就在二百元上下,你我各摊一半好了。”美珍极力赞成,周女士又嘱咐她,临时务必早来道喜,他的内宅你还没有进去过,到时候随我一同前往,可以免去许多麻烦。美珍一再称谢,礼物原是周女士备好了的,乐得拉上她,自己可省几个钱。

一转眼工夫已经到了弥月之期,是日总统府悬灯结彩,非常热闹。周女士本是住在府里的,她绝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全收拾好了,美珍方才来到。两人离了办公处,先奔内宅,其实内宅的范围很大,普通女客签到之后,也只能先让到女客厅,女客厅中有总统的几位姨太太,在那里招待一切。必须至亲本族,及特别女客才能到真正的内宅,同总统的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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