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什么。不过我要嘱咐你几句话,你回去告诉翠云楼,以后不要再摆架子了。倘然又丢一回,恐怕财神爷没有那许多闲工夫给她送二次呢”柳玉连连称是,方才回去。
这里云从才要出门,却见霍正义带着四五个人,从外面进来。一个个全是青洋绉皮袄,貂皮帽盔,鼻子上抹着鼻烟,腆胸叠肚的,说话山嚷怪叫,一望就知道是流氓地痞,还挂着一份侦探头衔。云从见了,心里很不痛快,我好好报馆,成了你们侦探的下处了,赌气一别头,作为没看见他们。正义也看出这种情景来,带着这几个人,只到厢房暂坐,并没到上房去。原来这几个人,全是北京的侦探,派到天津来监视民党的。正义从北京来,拿着公府侦探处的公事,所有天津方面,北京派去的侦探一律归他指挥调遣。他自从刺杀了殷桂生,在天津休息几天,又帮着项三少玩了一回偷窃的把戏。项三少气也出了,目的也达到了,很赏识正义,应许在总统面前替他吹嘘。正义又得了这样一位奥援,胆子比从前更壮了。他回想到在火车之上,受杨德林种种侮辱,这还有情可原,一者他是老上司,二者他不知内幕情形,当然要公事公办。唯独文士英当年他发配时候,我是怎样地照应他,如今他连一点情面也不顾,反倒落井下石,叫德林按法律办我,这样人也太难了。你以为你是国会议员身份高了,不屑再要我这当侦探的朋友你要知道,我们当侦探的奉着总统命令,专门就是监察你们这些议员。我们只要想一个方法,保管你当议员的也逃不出我们手去。如今我先小小地同你开一回玩笑,管保叫你拿出大捧的洋钱,还得耐着气儿陪上许多好话。他主意拿定,便去寻找北京派来的那一群侦探。这些人也早就得着消息,一看头目到了,当然要特别巴结。原来的头儿姓马,号叫子玉,是清真教的人,在侦探处资格很深,是吴必翔特特选派到天津的。他手下还管着八名密探,最得力的是黑三把、张二愣两个人,在侦探界中,都是多年老手了。霍正义见着他们,马子玉说:“我们早知道霍老爷到天津来了,只是不晓得您的住址,要不然,我们早就递手本去禀见了。”正义大笑道:“你们哪里来的这大官习,什么叫手本,我满不懂,以后咱们是你兄我弟,拿出一种豪侠的面目来,那才是好朋友,可以共患难,做大事,何必学他们那官场的假客套呢”马子玉笑道:“您既然这样吩咐,我们就依实了。今天霍大哥初次见面,咱们大家应当给他接风。走走走一同到鸿宾楼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回,以后就请霍大哥住在咱们的下处,有什么事也可以就近讨教。”大家一齐鼓掌,说:“赞成赞成咱们急不如快,马上加鞭,这就到鸿宾楼去。”正义也不谦让,立刻同着他们来到鸿宾楼。
好在此时尚未过午,饭座儿并不多,楼上十分清静。他们一共六个人,寻了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大家拱正义上坐,拣上好的菜点了几样,又开了两瓶勃兰地,大喝起来。堂倌认得这一群侦探老爷,拿出全副精神来巴结伺候。酒至半酣,正义叫堂倌出去,然后对马子玉说:“众位老弟们,今天得要捧哥哥一场。哥哥此次到天津来,栽了筋斗了,真把我撅得不轻,咱们要不报复,以后天津这块地方简直立不住了。”正义的话尚未说完,大家是雁叫齐叫的,一齐嚷起来:“什么东西敢欺负到咱们弟兄头上,把他剖了,倒看看他长着几副胆子。大哥您就说吧,到底是谁,咱们吃完了饭马上就去。”张二愣是真愣,一撩衣裳,“嗖”的一声,将一对手叉子抽出来,明晃晃绕眼争光。说:“就是这个,先在他身上戳百十个透明的窟窿,然后有话再说。”马子玉道:“二愣,你怎么又这样鲁莽起来,要叫跑堂的看见,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快收起来,听大哥说一个下回分解,然后再慢慢商量。无论他是谁,还能逃出咱们的手去吗”二愣将叉子照旧又掖在身上。马子玉问正义道:“大哥,您的这个对头到底是谁,他怎么得罪了您,您何妨详细地说一说呢”正义遂将车上经过情形对大家说了一遍,还是推说自己是从门前经过,担了嫌疑,却归罪于文士英袖手不管。又说自己在当年怎样卫护士英,如今他恩将仇报,这口气要不出,心里实在难过。马子玉是多年的老差事,心思周密,平素办案全有尺寸,决不像那些后生新进任意蛮来。他听正义说出文士英来,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说:这个人比刺猬还扎手呢,怎么单单想到他身上。况且他是现任的国会议员,非现行犯,尚且不能逮捕,怎能无缘无故地找寻他呢但是霍正义又是侦探头目,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不顺从他,他只需向北京侦缉处说一句话,当时就能撤了我的差,我岂不是自寻苦吃吗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对正义说:“本来文士英这样忘恩负义,实在可恨极了,我们当然得出这一口气儿。但是这口气儿怎样出法,很有斟酌余地。比如一刀将他戳死了固然是出气,不伤他一根寒毛,而叫他精神上感受一种特别痛苦,也是一样的出气。不知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想走哪一条路”正义笑道:“老弟说的很对。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走那第一条路。不要说他是现任议员,便是一个平民,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也不能平白无事地戮死人啊我们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不过要走第二条路,也不能不取径于第一条路。最难的是由第一条路而折到第二条路上,却很要费一种苦心斟酌呢”马子玉心说:这样看起来,他心里很有经纬,并非蛮来浑干一流。但是对手太硬,你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怕不能得到好结果吧。我先不要替他出主意,倒看他有什么高明手段。随答道:“大哥料事如神,小弟情愿随在你后边,聊供驱遣。但是用什么手段,使什么步骤,还得求大哥明白指示,我们大家好一致向敌人进攻。”正义道:“因为他是一个现任议员,而且又是民党议员,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了。”他说到这里,又把声音放低了,说对付的手段如何如何。马子玉道:“大哥所说的手段,固然是好极了,但是对方如果不屈服,又当如之何呢”这一句话,把正义问得闭口无言,迟疑了半晌,说:“老弟所虑,还真是一个难题,可惜哥哥我竟未想到这层。你有什么缓冲的法子,及早说一说,省得临时进退两难,栽一回跟头,还能再栽两回吗”马子玉说:“这样吧,大哥作薛霸,小弟作董超,这出戏自然就唱圆了。”正义道:“妙极妙极咱们就是这样。”
此时酒饭俱已用完。马子玉会了账,大家一同出来。先到醒师报社,又正式密议了一番,临时谁做恶人,谁做好人,谁说什么话,俱都安排妥帖,然后由报馆出来,雇了六部人力车,一直拉到城里经师胡同文士英的门前。正义自己上前敲门。听差的开门,问找谁的,正义拿出一个小片来,说:“你们老爷一见片子就知道了。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现有要事面谈,不见也得见,你就上去回吧。”听差的进去,不大工夫,便高声说请。正义领着那五个人昂然而入。文士英在客厅门前等候。正义见了面,倒是很规矩地向他深深鞠躬。那五个人也随在他的后边鞠躬。正义给引见说:“这是议员文先生。这五位是我们同事的侦探。”士英点点头,便向客厅里让。客厅当中,摆着一座长桌,四面围着八把小椅子。士英坐了主位,让他们六个人在两旁分坐。不等正义张口,便先问道:“你们几位到我家里来,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呢”正义到此时,忽然把脸一沉说:“文先生,我们非有紧要公事,也不敢擅造檀府。实对你说,是奉着大总统命令来的。”文士英微微一笑,说:“在下同大总统素无来往,他要为议院的事,尽可行文议院,也用不着对我个人说。他要对我个人有什么不满,有的是法院,尽可以提起诉讼,自然有法警来传我,也用不着你们几位效劳。你们有什么命令可奉呢”士英这几句话,真是字字有棱,霍正义当然无的可答。哪知他霍地立起身来,大声说道:“你不用废话实对你说,我从北京来的时候,总统当面有交派,说你私通乱党,图谋不轨,叫把你剖为两段,以便永除祸根。你也不必咬文嚼字,同我讲法律了。咱们今天就是虎牢关,至不济得拿你的首级去见总统。”他说这话时,真是声色俱厉,同刽子手杀人的时候差不多。假如要换一个胆小怕事人,早就吓得手足无措了。怎奈遇着文士英,真真是碰上了硬敌。士英在青年时候,本是天津有名的恶少,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后来改邪归正,在外省混了几年差事,又回到家乡办教育。恰赶上满清末叶,直省一班士绅请愿立宪,士英在里边竟成了一员健将。他的口风很健,连当道的王大臣全都惧怕他三分,后来抓了一个不是,把他充军到伊犁。辛亥革命,他这才跑回来加入民党,反对项子城,及至办理大选,他又当选为国会议员。项子城平素对于他的为人,倒是很注意的,不过只在暗中监视,却没有杀害他的心。不料路上得罪了霍正义,竟招出这一场是非来。当正义说奉总统命令要取他首级之时,他是面不更色,很镇静很从容地向正义笑道:“好好,要脑袋还不现成吗”他一壁说着,将头上戴的皮帽子轻轻摘下来放在长桌上,说:“不要损坏了我这水獭帽子。你们诸位,既然奉着总统命令来取我的首级,但不知是立刻就取呢,还是等候一刻呢好在这屋里非常清净,你们正好下手,我要眨一眨眼睛,算不得文士英。”他说完这话,歪着脖子,斜着眼睛,仿佛是要看他们到底如何动手。这一来倒把正义给窘住了。他用眼望着马子玉,倏地立起身来,伸胳臂挽袖子,仿佛是要下手的神气。马子玉忙站起来,一把将他揪住,说:“你是怎么啦方才你不是说同文先生有交情,特特给他送个信来,好叫人家有防备,怎么你竟认真要做呢”霍正义哈哈大笑,说:“你为何这样沉不住气这一来,文先生不怕死的精神,倒不能表现十足了。我们俩是老朋友,这不过同他开一个小玩笑。你这呆子,竟认起真来,倒把我的戏法给搅得不灵了。”子玉笑道:“哪有这样同人开玩笑的我是一个实心人,还认着你真同文先生过不去呢”此时正义又照旧回了他的座位,向文士英笑道:“文先生,你千万不要过意,咱俩是老朋友。我来的时候,总统虽然有吩咐,到底我决然不能那样做。今天来是特特给你报信,请你早早防范疏通,要等着再派旁人来,那可就不好办了。我们一共是六个人,我呢,同你是朋友,当然没得说。他们五位,文先生是圣人,还能不明白吗”文士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心说:我只需如此这般,他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想到这里,便满脸赔笑,做出一种很和平、很感激的态度来,说:“难得总算我这朋友没有白交。我必然依照你的话,设法疏通。至于他们哥儿五个,我文士英必有一番人心。”说着从怀中掏出票夹子来,点一点票子不多不少,整整二百五十块。说道:“是我们议员当月的公费,我才花掉五十,下剩这二百五喝酒不醉,吃饭不饱,请他们哥儿五个,每人买双鞋穿吧。”说罢递在正义手中。正义是利令智昏,公然接过来要转交马子玉。子玉却不肯接,说:“请侦探长先带起来,俟等回去再分配吧。”正义揣在怀中,向士英拱一拱手,说声“再见”,便领着那五个人出门去了。
士英把他们送出大门外,然后回来骂道:“不知死的混账东西,居然诈到我头上来了。我要不要了你的狗命,你也不知道文士英的厉害。”他回到屋中,先用英文写了一条新闻,题目是总统派人行刺议员。大致是说本埠文议员士英家中,昨日忽来侦探六名,为首的姓霍名正义。据他向文君口述,是奉项大总统命令,特来刺取文议员首级。该议员瞑目待死,霍某又不即时刺杀,只将文议员按倒,从身边抢去钞票二百五十元。并谓取得此款,可以暂缓一死,限三日期,再交三千元,便可饶尔性命。闻该议员已提起刑事诉讼,尚不知如何了结云云。他写完了英文稿件,又写了一篇呈文,是控告项大总统的谋杀未遂,同霍正义的纠众行劫。稿件都写完了,一方面寻外国报馆的朋友嘱其照登,一方面又到法厅,递上呈文。两件事全都办好了,然后到警察厅去寻杨德林。德林将他请到自己卧室。士英一见面,便嚷道:“厅长救命啊,厅长救命啊”他这一嚷不要紧,可把德林吓坏了,忙迎上去,拉住了他的手,说:“我的文爷,您这是什么毛病,到底有谁要你的命,得我来救啊你只管说,我必定重重地办他。”士英道:“我说倒容易,只怕你办不了啊”德林道:“你说吧,我一定办得了。”士英道:“好好。告诉你吧,要我命的,便是当今大总统项子城。你赶快办去吧。”德林哈哈大笑,说:“文二爷,你不要开玩笑,总统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这种闹法,倒许是来要我的命吧。”士英正颜厉色地说道:“岂有此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我能同你开玩笑吗眼睁睁连要命的人全来了,我还有闲心同你闹吗”德林听他说得这样郑重,心里也有点忐忑不定。说:“既然这样,你怎么还活着呢”士英道:“你看我活着可怪吗这是二百五十块钱买一个缓决,不定哪一天还是得要命。”德林道:“你不要说了,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怎么二百五十块钱就能够买一个不死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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