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早晚是这么一件事,莫如我们大家早早送大哥升天堂吧。”正义道:“快一点也好。你们大家先把我扶起来,我要朝西安省城磕一个头,谢谢都督几年的恩遇。”长洪道:“这个可以。你们快扶大哥起来,咱们就到庙的后院去吧。”两个人架了正义,一直架到庙后的空地上。正赶上天空的皓月很明,又有两个人高举着煤油灯,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正义来到后院,问长洪道:“你们是刀砍呢,还是枪毙呢”长洪道:“总统的电报上,只说叫杀你,并没有枪毙的话,当然得要照电报行事了。”正义听了,不觉皱眉道:“既然这样,哪位兄弟掌刑,就给我一个爽利吧。”长洪道:“这个无须大哥吩咐,决不能叫你受着丝毫痛苦。”正义一矮身子,跪在地上,朝着省城叩头。长洪乘他低头之际,向旁边某侦探一努嘴。那个侦探手执一柄极锋利的鬼头刀,蓦地抢上前去,手起刀落,用十成力量劈下来。只听“咔嚓”一声,连肩带臂,劈掉了一只胳臂。脑后虽劈进有三四寸深,却未将气管砍断。正义大吼了一声,旁边执灯的人,吓得将煤油灯也扔在地上。长洪一脚踢开了执刀之人,从他手中夺过刀来,下狠地一砍,将头颅砍落,然后向大家说道:“你们真是废物,连这一点事也办不了,还不快将死尸移开,将头颅缝在腔子上,明天好装殓掩埋。”说真了,这也是报应循环。当初正义刺杀殷桂生时,过于残忍,所以到他临死之时,也阴错阳差,叫他尝一尝这特别痛苦。可见世界之上,除去对外战事可以白杀死人之外,其余决没有白杀的道理。正义当刺杀桂生之时,是何等得意,哪知道为时未及三月,自己便得着这种结果呢
闲言少叙。却说贾长洪杀完了正义之后,仍回到禅堂。对大家说道:“我们的公事已经办完。你们诸位自请随便回家,到外边也不必提庙里的事。正义坐的车子,同带来的跟人,全在六义店住着,明天我自有处置的法子。”众人听到这话,仿佛像待决之囚,忽逢大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跑出庙门,才喘过一口气来。唯独和尚法了,战战兢兢地连禅堂也不敢出。因为庙后眼睁睁地杀死一个人,他怕闹鬼,所以连一动也不敢动,只拉着长洪的衣襟,央告道:“贾老爷,千万别走,给我壮壮胆吧,我可真害怕啊”长洪笑道:“你提防着吧,霍老爷死在你的庙内,天天夜里得寻你去做伴。我们明天回省,看你还找谁给仗胆。”这几句话,更把法了说得见神见鬼,不知如何是好。长洪便乘势敲他,说:“你要想霍老爷不找寻你,除非是给他念七七四十九天经,超度亡魂,他自然感激你的好处,不再拿你开心了。”法了连声答应,说:“我一定照办。”果然后来他真照着这样去办。不过霍正义找寻他没找寻他,做书的人可就不知道了。第二天长洪在本镇上买了一口棺材,将正义装殓起来。赶车的车钱如数开付了。跟人原是侦探局差役,仍然带回局中。大家回到省城,将经过情形报告与路启元。启元十分满意,向他父亲销了差。路成章也只好付之一叹,忙叫秘书处给公府回了一封密电,报告正义伏法的情形。
项子城接到这一纸电报,恰赶上赵秉衡正同他对坐谈话。子城看完了电报,便随手交给秉衡说:“这个人死了,也算去了心头一块病。”秉衡接过来看了看,笑道:“总统的手段真高,这是秉衡做不到的事情,总统居然能做,足见是英断无双了。”项子城听他这样说,不觉眼珠一转,似乎有一点不受用的神气。又谈了几句闲话,突然问秉衡道:“你知道民党之中,还有一个比宋樵夫厉害的,我们可有什么法子收拾他吗”秉衡被这一问,急切间答不出所以然来。略停了一刻,低声问:“总统说的倒是谁呢”项子城哈哈大笑说:“凭你这样智多星,却不知道是谁,还来问我吗”秉衡也不敢再往下问,只好含糊答道:“收拾倒很容易。不过想要照收拾宋樵夫那样的收拾,恐怕急切间没有适当的人吧。”子城道:“你这话说得很对。本来照殷桂生那样的材料,哪里去寻第二个只可慢慢地想法子吧。”说到这里,又拿旁的话岔开,随便谈了几句,秉衡便告辞出府,仍回天津。
秉衡的身体本来非常瘦弱,他每顿饭只能吃半小碗鸡粥,或是两片糖山药,终日专仗着乌粮生活。乌粮是什么呢便是大土公膏。他一天一夜,总要吸到二两开外。但是鸦片这种东西,无论你炮制得怎样得法,收藏的日子怎样多,它那种火气总是免不了的。人的脏腑终年被它熬煎,当然要发生内热,何况秉衡的体质,本来就是阳旺阴亏,枯木生火,再加上鸦片的火力一催,当然更热得不可开交了。始而是吃些个水果罐头之类,可博得一时清凉,然而日久天长,也渐渐地不能发生效力。他因为明白一点医学,深知羚羊这种东西专能清肺肝之火,于是特特派人到达仁堂,买了一只真羚羊角,拿钢锉锉成细面,凉水冲服。拿这个代茶,喝下之后,立刻觉着六腑清凉,两腋生风,将一腔的热火不知排除到哪里去了。他有两个贴身的小厮,一个叫玉琢,一个叫金相,全都十八九岁,已经跟他四五年了,专管轮流烧烟及伺候茶水点心之类。秉衡每日饮羚羊水,也是由他两人代为磨制冲兑,从不假手旁人,甚至连自己亲眷都当不上这种差事。这两个孩子倒也是赤胆忠心地报效赵督,对于自己责任应办的事,兢兢业业,丝毫不敢疏忽。有时候赵督晋京,便把他两人一同带去。他们在赵督公馆中,轻易连大门也不出。他们虽然都是北京人,一年也不准回一两次家。有一次项大总统又用电话招呼赵督来京,赵督便连夜赶到,金相、玉琢当然是随他一同来了。第二天金相忽然请假,说他母病沉重,要回家去探望一番,还要侍奉几天汤药。秉衡便给了他五天假。五天后回来销假,说他母亲已经好了。紧跟着玉琢又来请假,说是回家娶媳妇。秉衡道:“怎么这样巧呢他娘的病才好了,你又要告假。”玉琢道:“老爷不高兴,我过几个月再娶妻也没什么要紧。”秉衡道:“那又何必呢你娶妻原是一件好事,我赏你半个月假,另外给你三十块钱。我可不能在北京等你,早晚公事办完了,我就得回天津。你假满之后,赶紧到天津去,要逾期不来,我一定开除你。”玉琢连声答应,又谢了都督,便回家娶亲去了。
秉衡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项子城同他商量大选的事,意思之间总觉着没有十分把握,便授意秉衡,叫他回天津寻杨德林。因为德林部下养一部分会拳术的打手,名儿叫作“尚武团”。这个团中,一共有两千多人。另有三二十位教拳术的教师,软硬功夫无一不备。凡在团中的武士,最低限度也有二百斤以上的臂力,而且一个个全是身量高大,相貌魁梧。项子城对这一部分人,平素是很知道的。如今办理大选,便想起利用他来,特在密室中对秉衡说:“你回到天津,第一要同德林接头,将来选举正式总统时,务必叫该团全部出发。有这两千多人,在一旁监视着,当然不致发生什么意外变局。其实不用他们,也能办得了。不过有一种难言的苦衷,想来你一定可以谅解的。”秉衡仰着头听,却没有下文。子城只好又接续着说:“我在北京,虽有两师军队,这次大选却完全用不上。以军队干涉选举,这是五洲万国所不许的。吴必翔部下虽有一万多名警察,因为距离太近,谁都认得。况且他们全有公务,也分不开身,因此我才想到杨德林那一部分人。将来调至北京,监视选举,最为合宜。不过怎样安排,还得你同德林当面商洽。”秉衡道:“大选的事酝酿了这许多日子,却没想到尚未完成。假使秉衡不离北京,决不能耽误成这种样子。我在京时,同两院议长全都接洽好了,将来水到渠成,决不至有什么意外变局,又何至借重武力呢虽说是德林部下,较比用北京军警可免得招人注目,到底这一重痕迹总是要有的,何如根本不用的好呢”项子城听他说话的语气,是不赞成用武力压成议会,强制议员选他做总统。因此便把话咽住,不肯再向下说了,却拿旁的事岔开,问秉衡:“近来身体如何”秉衡回说:“内热太重,每天总要吃几分羚羊。要不然,腹中便同开锅一样。”子城皱眉道:“这样说你受病很重了。本来你的烟瘾根本就是不能戒的,只好用治标的法子。我这里倒是有几只真正的暹罗角,回头我叫他们寻出来,你先带一只去,如果吃完了,可以再向我要。”秉衡至再称谢。果然当日晚间,项子城特派侍从武官,拿了一只真羚羊角送到赵秉衡住宅。秉衡打开看,果然与铺子买的不同。他当时磨了一点吃下去,凉意直达小腹,顿觉遍体生凉。秉衡珍重地藏起来,视同拱璧。到了冲服时候,总是自己监视着金相,用极锋利的钢锉,慢慢向下锉成细面,然后再用秤子去平。每一顿只冲二分,便可抵市上的四分。
他回到天津,自己觉着精神很好,甚至连早晚的饭量也比从前略为加增。秉衡认定了是真羚羊的好处。他同项子城通电话时,便连带把这种情形报告给子城,并深致感谢之意。子城道:“你能多吃饭,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不过平常日子,我深知道你不尚口腹。你家里的厨役全是在乡间做大锅饭的手艺,他们哪里懂得做菜。活该你有口福,我这里有一名河南的厨子,是伺候我们二老爷多年的。新近二老爷死了,他跑到府里来,一定要伺候我。我这里已经有十几个厨夫了,哪里还容得开他。明天我打发他到天津去,伺候你好了,每月就给他二十块工钱也不算少了。他为人是很诚实的,决然不会赚你的钱。”秉衡听总统亲口向他荐举厨役,怎好意思说不用,便答应了。第二天晚车,那个当厨夫的果然来督署报到。秉衡将他叫到后宅,只见这个人有四十上下岁,生得浓眉大眼,看样子倒是很诚实的,穿一身粗布衣服,不失当厨子的本色。一见秉衡便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自己还唱着名儿,说:“厨夫柏德铭,给都督大人请安。”秉衡因为他是总统荐来的,很有面子,说:“你来好极了。我这衙门里,向来只有一个大厨房连我同内宅带师爷,全是吃一锅饭。如今你来了,我想把厨房分开,你专伺候我同内宅。至于本署师爷,同各科各处的饭,还是由从前的厨夫担任。你可乐意吗”柏德铭回道:“小的这次来,本是专为伺候都督的,要是做大锅饭,也就不能见出手艺来了。都督这样分派,可见是体恤下情,格外加恩,小的这里谢谢了。”秉衡听他说话规矩,心中很欢喜他,说:“我给你写一个条子,你下去同旧厨房彭顺办理交代,应当添置什么家具,买什么材料,可到内账房,向钱师爷领钱。”说罢写了一个条子交给柏德铭,并派小厮金相领他去同彭顺接头。从此柏德铭便在督署中,专伺候都督两顿饭。他说从前厨房太不干净,所用的家具器皿,也完全不适用。他特特从账房中领出几十块钱来,买了不少洋磁家具,焕然一新。每天从账房只领五块钱,伺候都督两遍饭,两遍点心。他能变着方法,一个月不重样儿,各种菜蔬,无一碟一碗不适口的。秉衡吃了,实在觉着是别有滋味,甚至连宵夜的点心也是翻新出奇,能使吃的主儿格外痛快。因此秉衡对于他十分垂青,说:“从前的厨房报销钱多,而做的吃食,却无一样适口。现在柏德铭,每天仅用五块钱,却能做出许多样菜来。由这上看起来,吃饭这件事,并不在乎花钱多少。花钱多的,也不见得准实惠,花钱少的,也一样可以适口充肠。”赵督这样一夸奖,于是合署上下全知道柏德铭是都督第一个红人,大有每食非他不饱之势。恰赶上有一个在吉林做官的,新从东三省回来,送了赵督四支野山人参,二斤晒干的蛤士蟆。赵督收下之后,自己一想,人参是用不着的。蛤士蟆虽然补养,其性质也偏热一点,自己吃了,恐怕与脏腑不宜。再说这种东西,非有大内御膳房的手艺是做不好的,寻常厨子不要说做,连发也发不开。自己曾在总统府中吃过一回,果然是别有滋味,但不知柏德铭是否也会做这东西。他正在思想着,柏德铭给他端上一碗鸭脯粥来,是夜间的点心。赵督便问他:“你会做蛤士蟆吗”德铭躬身回道:“回都督的话,小的对于做蛤士蟆是专门擅长的。因为当年项二老爷在吉林做州县官,他老人家身体最弱,有人建议,说吃蛤士蟆最能滋养。那时小的还不会做这样东西,便请了三个月假,特特跑到北京,托情拜师。拜的是御膳房的于厨子。两个月工夫,向他学会了两宗手艺,一样是做蛤士蟆,一样是炸银鱼。这两种做法,全与外间所传的迵乎不同。小的学会了这两样,仍回吉林伺候二老爷。二老爷很夸奖,说小的做的蛤士蟆,果然比本地饭馆中做的格外鲜美适口。二老爷是一年四季,时时要吃这东西的。都督如果想吃,小的今天便领钱去买,明天晚饭便可以端上来。”秉衡笑道:“不用去买,现有人送我很多。我所以迟疑不敢吃的缘故,是恐怕它生热。”德铭道:“这种东西是清补的,一点也不热。都督自请放心吃它,比吃参茸强得多呢”几句话,把赵督说活了心,立刻叫玉琢取出来交付德铭。原来玉琢因为都督有交派,回家娶亲只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他把蛤士蟆交给德铭。德铭兴兴头头地拿下去,果然第二天就做上来。秉衡吃了,很觉清鲜适口,比在总统府吃的尤为得味,从此便天天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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